闌珊

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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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這站了!」你說

   

是的,應該就是這站吧?若非熟悉又陌生的刺眼陽光再度灑下,恐怕錯過的不會只是風景。但我心裡再清楚不過,這不會是終點,不會,肯定不會。

   

「其實沒什麼關係,是吧?」我喃喃自語

   

你微笑不語,輕頷的下巴有著微凹的窩。那是我在鏡中,曾凝視過無數次的痕。

   

列車開始減速進站,方才一路上灌滿車頂的暴雨在慣性的擺佈之下,沿著車窗劃出一道道弧。總是有那麼急性子的人在此時欠起身來,墊著腳費力地抽挪著卡住的行李;也有著那些累壞了的旅人,枕著那其實不怎麼舒服的草綠色麻紗窗簾,無動於衷。我試著找尋介於兩者間的位置,不疾不徐,藉由思考下車前起身取物行動的步驟,緩解著此刻紛亂的思緒。

   

突然想起,自己其實一件行李也沒有。

   

是的,我就這樣孑然一身前來。其實,我旅行的目的並不在旅行,搭車的目的也不在前進。若說此行有任何目的,或許就只是為了遇見,一次偶然的遇見。因此,為什麼要帶會自找麻煩又會分散注意力的行李呢?思及此處,自己不覺莞爾。

   

「你在笑什麼?」

「我覺得自己有點笨。」

「通常,運氣會在笨人那邊」

   

月台上成群的人們列隊似地向著我們快速逼近,快速閃過的面孔,有遲疑,有興奮,有新奇,有盼望。我看著他們,拼命回想著自己等車時,究竟是怎樣的心情?喔不,我似乎,從有記憶以來,便一直在這列車上了……

   

可是為何我記得這車站呢?這月台上鋼鑄的棚架,每一個開孔每一輪彎曲,在記憶裡是如此新鮮。那走道上木製的長椅,每一道刻痕每一隼螺紋,在腦海中是如此清晰。

   

「我確定我來過!」我們都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這句話嚇了一跳!

「你該下車了。」

「那你呢?」

「我嗎?應該是直接到終點站了吧?」

   

我望著你那微顫的唇,突然間發現你老了好多歲。鬍渣滿佈在瘦削的頰,有著我無法想像的滄桑。

   

「不要再問什麼了,你走吧!好好照顧自己!」

   

我看著你眼角閃著淚,正打算說些什麼,行進中的列車嘎地一聲猛停下來。所有急著下車的、沈沈入睡的、不疾不徐的,全都驚醒過來。我試著優雅轉身,卻無奈被推擠著向前。在人縫中,我看到你,那一雙再熟悉不過的銳利眼神。於是,我對你笑著。而你,也心靈神會地笑了。

   

就這樣,我下了車。

   

偌大的車站大廳入夜後空無一人,對一個不戴錶的人,時間似乎是跟風一樣在身邊流動著的東西。試著找牆上的時鐘,卻發現一個也沒有,才想起記憶中,不曾在這車站裡看過任何跟時間有關的東西。抬頭看著動態班次表,上頭只有兩行:方纔下車的列車已然離站,下一班要搭的車卻沒有任何到站時間。

   

「請問,下一班車何時會來?」我站在售票櫃檯,朝著那個小孔問。從那小孔,我依稀看到一個中年男子的嘴與下巴。好熟悉的感覺,卻不記得何時見過……

「不確定。不過,你準備好要再上車了嗎?」

「我不知道……」

   

刷的一聲,那男子就把唯一的窗口圓洞用個紙片蓋了起來。然後櫃檯上的燈號,從「售票中」突然變成「休息中」。

   

「先生,可是……」

「很抱歉,你還沒準備好搭下班車!」

「但是……」

「對面寄物櫃裡有你的東西,等你準備好了再來」

   

在這樣的車站裡討生活並不容易,除非你在某件事情上有兩把刷子。我從那個似乎專為我準備的置物櫃裡,拿出了一只皮箱。裡頭,有著全套的水彩用具,這並非全新,而是有人用過的。色盤上仍有尚未清洗的顏料,筆毛還有著濕氣。由此看來,前任主人才剛用完沒多久。我十分高興,幾乎忘了搭車的事情。因為作畫對有天份的我來說,簡直是太容易。於是,撐起畫架,豎起皮箱,佔據車站大廳小小的一隅,開始了擺攤作畫生活。

   

說也奇怪,這車站來來去去熙來攘往的人們似乎都見過,每當他們再度造訪我的小攤,都可以感受到歲月的流逝。日子一天天過去,我的肖像畫在車站大廳裡開始小有名氣。每當我開始進行一幅畫時,周遭總是圍著一圈觀眾,盯著我作畫,不時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看,那果然是他的風格啊!」

   

當畫作完成,那畫中人物的主人翁開心上前看著那幅未乾的畫,然後興沖沖地拿出手機給我看…..

   

「你看,這是你上次幫我畫的!除了我變老了些外,你那獨特的筆觸還真是一點也沒變啊!」

   

我仔細端詳著那畫中人物,的確,那是我畫的沒錯。獨特的筆刷參雜著細膩的點狀暈染,仿佛將作畫時的情境與人物周遭的情緒氛圍凝結起來。其實我早已聽聞了這個車站來來往往的聲音,那些讚賞的聲音的確讓我開始感到有些自滿…..

   

「雖然第一次看的時候覺得有點怪,但我覺得你這樣畫蠻好的!很有你的藝術風格……」他指著手機裡那幅肖像的眼睛部分說。

   

從讚美的光環中驚醒,才發現那幅畫居然沒有畫眼睛!慌忙下趕緊檢視剛畫好的那幅,果然,也是沒畫眼睛。我正打算轉頭向他解釋並道歉時,發現自己居然無法直視他的雙眼。環顧四周的眾人,也竟然無法看他們的眼睛。我頓時癱軟跪在地上,眾人為我這舉動嚇了一跳,衝上前來將我攙扶了起來。

   

「您怎麼啦?噢對不起!我沒有責怪您的意思。相反地,我覺得這樣的表現是其它畫家做不到的!這就是您的風格啊!」他急忙解釋著……

   

在這車站大廳畫肖像畫了十年,回想過去這十年來所畫過的每幅肖像畫,無論是男士女是老是幼,好像我真的從未畫過他們的雙眼。而這獨特的表現手法,為我博得了掌聲,也得到了其它畫家得不到的高辨識度。

   

但,十年了,難道這十年來我只能這樣畫嗎?

   

不禁煩躁起來,這所謂的「風格」,不啻意味著過去十年來我一點都沒進步嗎?而更讓我疑惑的:為何無法直視所繪對象的雙眼?以至於從來無法將它們畫出來?

   

於是,我收攤了,將自己關在月台天橋下闢成的臥室裡苦思不解。那幾日,無論外頭的人們如何敲門央求我出來作畫,一概不允。因為我不僅無法面對他們,更無法面對自己。直到某日半夜,一個遙遠又熟悉的聲音在外頭喚著我:

   

「我想,你可以出來畫了!」

「你走吧!我不畫了!」

「那你想不想搭下班車?」

   

半夢半醒中的我,突然為記憶裏遙遠的一個聲音喚醒!是他!售票口裡的那名中年男子!我連忙開門,只見他的身影漸漸遠去,消失在月台盡頭的走道。

   

「喂!你不是要我畫嗎?」我對著他大喊!也聽到自己的聲音,迴盪在那黑漆漆的走道中。

「明天上午五點,在月台上等我!」隔了一會,他終於回應了。

   

當天晚上,我無法入睡,一直回想著十年前在售票口時他問我的那句話:

   

「你準備好再上車了嗎?」這麼多年了我似乎早忘了要再搭車的事情。

   

我不知道現在幾點了,遲遲無法入眠的情況下,索性起身準備作畫工具,搬出椅子,打開門一看嚇了一大跳:

   

「原來你已經到了!」

   

他早就坐在那兒等著我,在昏暗的燈光下,我無法看清他的樣貌。僅依稀憑著印象,從那與當年差異極少的那個嘴與下巴畫起。我開始作畫,先從輪廓描起,接著打底,上色,描繪細部……。隨著天色越來越亮,他的樣貌也漸漸清晰。一直到要畫眼睛時,我不自覺地低下頭去,不敢直視他的雙眼。

   

「你還是不敢看我的眼睛嗎?」他突然講話了。哦不,不只是他的聲音,還有無數個曾經畫過的人,他們的聲音交替不斷迴盪在車站大廳……

「我……不!」我摀著耳朵抗拒著。

   

正當想解釋些什麼的時候,清晨的曙光從月台上的透明玻璃屋頂射了進來,和煦的陽光照在他臉上。不知哪來的衝動,我奮力抬頭看著他那雙銳利的眼……

   

「原來你也下車了!」我驚呆了!立刻認出了他便是十年前與我在車上分手的男子!

   

他微笑不語,輕頷的下巴有著微凹的窩。那是我在畫中,曾凝視過無數次的痕。我看著他的雙眼,顫抖著在畫布上一筆筆將它們描繪出來。過了一會,終於完成了畫作。我如釋重負,坐在皮箱旁的地板上。他緩緩走來伸出了雙手,以為他要拉我起身,但他卻遞給我一個東西……

   

「你的車票,一會車就來!」

   

然後他就離開了。

   

本想追上前去,但直覺下班車隨時會來。該死,這麼多年居然為了作畫忘了這件似乎極為重要的事!匆忙將畫具收好,放進售票口對面的置物櫃中。大排長龍的售票口,裡頭早已換了一個售票員。顧不了這麼多,趕緊衝到月台上,加入了排隊等待上車的人群。此時的我,心中充滿了遲疑、興奮、新奇、與盼望。雖然對這一切仍不明白,卻極為肯定一件事:我和十年前的自己不一樣了!

   

列車緩緩駛入月台,我試著與車內一雙雙疲憊不堪的眼眸對接上。卻不知在找尋些什麼,或許什麼也沒有吧?或許這只是在盼著四目相接那一剎那所產生的短暫快感吧?!不過,他們始終不敢以正眼瞧著我,每個人頭低低的,不是忙著整理行李,便是仍深陷沉睡中……

   

列車終於停了,我等著所有要下車的人都離開了車廂,拎著車票,跟著月台上的人們魚貫地上了車。車廂上零零星星有著些許乘客,但大多仍是空位。我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了下來,看著那再熟悉不過的車站:月台上鋼鑄棚架的每一個開孔與每一輪彎曲,還有那走道上木製長椅的每一道刻痕每一隼螺紋。

   

就在列車即將出發前,一個年輕小伙子衝上了車,一上來便朝我這兒走來。我看著他,不覺眼角泛出淚水。

   

「是你!」我們同時脫口而出。看著彼此那雙再熟悉不過的雙眼,心領神會地笑了。

   

   

葉子

   

   

(Photo by Eric in 京都駅ビル [Kyoto Station], 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