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的人

寫字的人

IMG_8419

   

我是一個寫字的人。

   

不寫預言,因為那太過虛幻。不寫歷史,因為那不夠真實。

   

所以我只寫現在、當下、進行式。

   

而且只寫在一個東西上,那東西叫「臉書」。

   

舉凡心情、吃喝玩樂、打卡、嬉笑怒罵…..,通通都來。只要正在發生就寫,寫完了就算了,從不會去翻過去寫過的東西。嗯,一點都不想。

   

他們說:我是個「活在當下的人」。

   

有出版社找上,說我寫得很痛快;有記者找上,說我寫得很精闢;有網友找上,他們說我「他媽的太中肯」。於是,我可以什麼都不做,就寫字,每天寫,一直寫。我還裝著一個高科技裝置,可以讓我戴著耳麥,一邊想一邊碎念,那東西認得我的聲音,錄下來轉成文字,連打字都不用打。不精準?辨識錯誤?我想應該沒差太多吧?我們平常 line 來 line 去 fb 來 fb 去的,不都是這樣的東西嗎?

   

坦白說這還蠻讓我樂在其中的。

   

就算常有人留言或當面問我,「你過去曾經講過什麼什麼,為什麼你現在又….?」、「你曾經去過哪裡哪裡,怎麼這次又寫一樣的地方?」……。其實真的不記得了。你想想嘛,每天發生這麼多事、去這麼多地方,每件事每個地方都走馬看花停下來多少寫一點,這麼海量的東西,這麼龐大的記憶,我這小小腦袋瓜子怎負擔得起?

   

好吧,你可以說我是沒有回憶的人,但這絕對不是故意的。

   

正在聽的相聲段子說:「什麼事都記得的人,活得很痛苦!」我點頭如搗蒜,這真是他媽的太中肯。你說過去的事情記著要幹嘛呢?能夠想得起來的事,多半不會是好事。這種感覺就像開車,你永遠不能也沒辦法去想剛剛那個路口發生了什麼事,你只能專心握著方向盤,注意周遭正在發生的事情而且被往前推擠著,並想辦法用眼睛餘光欣賞正在呈現的風景。

   

然後呢?

   

怎麼會問這種問題?啊不就是一直往前開?維持這樣的節奏與速度,專心在當下,往前開就是了。於是我一直在改變目的,因為不想去預設立場,一邊開車一邊想著到底要往哪去。這會讓我沒辦法專心,腦袋會爆炸。更何況,沒有記憶去對照,我怎麼知道那個目的會比較好?所以沒差,是吧?

   

然後就遇到了這個路口。

   

被紅燈擋了下來。黃昏加上颱風將至,整個天空一整個橘紅。那個橘紅極度刺眼,彷彿整面天空就是一盞巨大的紅燈一樣吼著:「你給我停下來!」

   

「啊我不就停了?」忍不住隔著前擋對天空碎念了一下。

   

於是我看到這句話被那高科技裝置所連接的抬頭顯示器打在前擋玻璃上。我看著這句話,一整個呆掉。

   

停了?我不能停啊!時間一直跑,若是停了不就成了虛假的回憶了?

   

發現自己又開始碎念了?媽呀!我的人生難道就是這樣一句一句的碎念?

   

看著前擋一句一句顯示那可笑的相聲台詞,整個開始迷惑了起來。

   

「你到底是在跟誰講話?你這到底是在寫給誰看?」

   

發現這一切竟如此不證自明地愚蠢!人生若沒有累積,沒有回憶,如何走得到今天這田地?這一段段不連續的碎片,被時間的針給縫了起來。我開始回想,這條路究竟是如何走出來的?它又將通往哪裡?因為如果連個目的都沒有,那我是怎麼出發的?接著,我想通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原來我正在寫的,正是自己的人生!

   

我望著那一字一句的斧痕鑿鑿,沒有一刀精準地重複在同一個缺口上。東切西砍碎屑亂飛,我的生活、我的靈魂,也被砍得支離破碎。偏偏過去該留著的該記著的,卻又是這麼不留情面地一斬而斷,成了漂浮在空中的棉絮,句不成句,詩不成詩。落地無聲,風吹又無痕。

   

這些斷簡殘篇開始重新組裝起來時,厚厚一疊透著光的透明書,每一行的藏頭竟也藏了另一個故事!在那故事裡,有一個整日碎碎念的傢伙,雖然碎念,但用字精準、簡練,而都只有一個字。他是寫詩的……。你會覺得他的碎念在於頻率,他不停地寫,一直地寫,縱使每行只有一個字。然後那詩裡也藏有另一個人……

   

於是,這一切陷入了無限迴圈:我寫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又寫了另一個人生……

   

遲疑著要不要再這樣寫下去,顯然此時的紅燈讓我不得不停止書寫。哦對了,紅燈,我看著那至今不變的紅燈與晚霞,想著這遲早會變化。然後我竟開始期待起來了!

   

原來,噢原來「期待」本身竟可讓人如此興奮!不過在期待著什麼呢?我想,那輪廓或許已漸漸明顯……。看著周遭,黃昏的街頭氤氳蒸騰,每個人,每台車,為了與眾不同,卻又弄得蓬頭垢面。在城市的輪盤裡,所有人玩著同一種遊戲。從生產到報廢,從幼苗到結果,從出門到回家,從生到死。每一段生命,都在這輪盤裡奮力滾動,卻在時間的流裡藏了行跡。無論這流可逆不可逆,不管這一切最終是否都走向同一個目的,我用力寫著的,不只是自己「當下」的人生,而是累積成這流裡的一絲涓滴。

   

綠燈了!整片天空頓時由紅轉綠了起來。

   

   

另一個寫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