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
「陽光這麼強,他還是沒有影子?!」
「我看啊,大概很難了….」
竊竊私語的聲音不絕於耳,聲響甚至大過於千絲萬縷的朝陽打在我身上所發出的聲音。
大概就是這樣子吧?現在的我,除了繼續忍受風吹日曬噪音油污,漸漸朽朽老去外,不僅新芽難見,連最重要的影子都早已消失。
「作為一棵樹,最重要的就是影子!」
記得自己還是小樹苗時,身旁的老樹們總是這樣小聲地諄諄教誨著。很多樹大概不曾覺得影子有什麼重要的,畢竟那就像空氣一樣常看到,尤其是對我們這種種在都市裡的樹來說,就連深夜,仍舊有著路燈替我們拉出長長的影子。
「不知道那些在鄉野深山裡的樹要怎樣才看得到影子?」大概隔著很多年才有樹會想到這樣的問題。
不過這是沒有答案的,因為我們不能動,無法獲得確切的訊息。頂多,只能從偶而飛過的鳥兒口中探得遠祖的生活;頂多,只能從秋風吹拂的落葉們,接力傳遞著我們無法想像的故事。
但大多樹,對於影子的事情,不知是刻意迴避,抑或是本就無知。總之,沒有人願意在我面前談。取而代之的,是在一呼一吸一吐一吶之間,飄散瀰漫著的耳語。
對於一棵樹來說,有著影子,代表有著陽光;有了影子,就可以看見自己的存在。每當朝陽從東方升起,所有樹皆盡其所能地開展他們的枝枒,將滿叢青綠朝向東方,在第一道晨曦穿過鋼筋水泥的隙縫風馳電掣地喚醒這片大地時,爭相恐後地吸取那大霹靂後的殘餘能量。
羨慕嗎?當然!但我難過的不是影子的消失,而是….
「沒有人來問我關於影子的事!」我刻意對著停在我身上的一隻夜鶯大聲叫道。
是的,平時就諱莫如深的事情,見到我的影子就這樣消失了,竟然沒有樹來問我,那段令人傷心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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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個豔陽高照的夏天,就在我曬足了一個上午的太陽後,我滿意地看著從自己腳下拉伸出去的樹影-瞧瞧是多麽的枝繁葉茂啊!就在我滿意的欣賞自己的影子時,有個老先生來到我腳邊的木凳上坐了下來。他揮汗如雨,喘氣如牛的自言自語:
「好吧,就這裡了,這兒看起來很涼快!」他回頭看著我那頂著綠油油茂密的樹葉們。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株用玻璃鐘罩住的玫瑰,輕輕地,將她種在我濃密的樹陰下。
「我叫聖修伯里,這是我朋友託我照顧的花。我們一起旅行走了很久很久。我想,這裏應該是我旅行的終點了!」
他輕撫著我的樹皮言不及義的碎唸著,拿出水壺倒出最後的一些水,澆灌在玫瑰的四周土壤中。接著,就離開了。
從此,我的影子比別的樹多了一個意義:照顧那朵玫瑰。我得適當地調整枝枒的角度,讓足夠卻又不會太多的光線,照射在玫瑰那脆弱的葉子上;我得控制自己吸收土壤內水分的速度,分些水給她用;我甚至得擋下風,遮住雨,不讓調皮的蟲兒鳥兒去叨擾她。
她依舊不發一語,抬頭看著天空。
突然有一天,就在我盡情地開展我的枝葉,讓濃密的影子為她遮擋住夏日熾熱的艷陽時,她突然轉過頭來看著我:
「你愛我嗎?」
該怎麼回答?難道這就是愛嗎?我看著她鮮紅的臉龐上,仍猶戴著用朝露串起的珠鍊,我完全融化了:
「是的,我的影子可以證明!」
她笑了,快樂地笑了。我也笑了,從那天開始,影子不再只是自我證成的指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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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後來呢?」停在我身上聽著故事的夜鶯似乎意會到,故事的停頓代表著轉折的開始。她擔心地問到。
「後來,就是我影子消失了」我繼續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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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烏雲密佈沒有陽光的下午,來了幾個除草工人,由遠到近一片一片地將長長的雜草亂叢刨去。我心中一驚,開始擔心起來…
「老大,這個要嗎?」動作最快的工人來到我面前,指著我腳下的玫瑰對遠方某個人大喊著。
「這個上次來沒有誒」那個人快步到來。「不曉得是誰種的,但我記得清單中沒有…」
「那就拔掉吧!」他的話就如同閃電霹在我頭頂
不到一分鐘後,我看著那被拔起推高的小土丘上,散亂著的鞋印,一滴淚也擠不出,一句話也說不出。
滿天的烏雲散去,太陽再度露臉。於是,從那時開始,我再也看不到影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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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故事結束,我們沈默不語一陣子後,夜鶯打破了沈默問:
「沒有了影子,你還知道怎麼愛嗎?」
我不知道,只能不斷地搖頭,搖到夜鶯只好離開,往遠處飛去了。
身旁的樹們不再耳語,他們偷聽到了我對夜鶯說的故事。周遭的空氣不再混濁,因為風兒帶走了譏笑與沈默。我一吐胸中滯悶的憂愁,落下了一地斑黃的葉。
夜鶯在冬天結束前再度前來,口中叼著遠處山裡來的種子。她一語不發地停在我面前,用她的利爪刨開土丘,將那些種子埋進土裡。
「冬天快過去了!試著,就試著再愛吧!」
她頭也不回地往北方飛去。身旁的樹們向我背後伸出他們濃密的葉,輕拍著我那早枯得沒剩半片樹葉的枝,也在前方地上,撒下了一小片,淡淡的影子。
葉子
( Photo by Eric through Kodak Double X 5222 fil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