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白行
上一次經歷這種「近鄉情怯」是在 2003 年元旦那天,我和兩個素昧平生的高中同屆同學,一同回去那十年未曾再進去的附中。也從那時起,認識了影響我一輩子的一群/個人。
這一次,可能是年歲正長,竟讓我消化了這麼多天,才認真地覺得當自己走進那裡時的感覺,竟然和當年回附中的感覺一模一樣。而這次,相隔十多年,再次踏進這個當年跟著我一起長大的地方。站在入口,我竟遲遲無法鼓起勇氣走進去…
坦白說,這次回去交大並非預期中的。除了一位學姊在藝文空間工作外,其他人事全非。尤其是當年影響我一輩子的恩師張恬君老師早已離世,加上那段充滿酸甜苦辣的過往。因此自己也不是很確定是否真的要回去看展。但,終究還是回去了。
常常覺得電影中那種時光錯置的感覺是一種剪接效果。比如深海攝影機潛入鐵達尼號時,畫面從布滿珊瑚和鐵鏽的晦暗大廳,一轉成為富麗堂皇的宴會場景。當我走進藝文空間後,眼前竟然短暫地浮現十多年前自己在一樓那根柱子上,懸掛著尼龍繩和曬衣架做裝置佈展的情景…
就在一切還如夢似幻之際,才發現自己竟已站在當年自己作品播放的那面牆前面。當導覽的學妹陳述著:「…我們每個人獨自思索、反芻、自己與自己對話之後,這每件作品,就像是晨曦般照亮著我們….」當我聽到這段話時,全身竟不自主抖動起來,內心激動讓雙臂的雞皮疙瘩久久無法平復。原來就在去看展的前一天凌晨,目睹了一個有著湛藍天空與橘色浮雲,令我十分感動的日出。於是,我在心裡大叫:「還真的來對了!」
去之前並沒時間做功課,僅知道展覽名稱為「獨白」。從決定要去開始,不時便思索著一個問題:如果這群學弟妹將畢業展取名為「獨白」的話,當然用以解釋每個人對自己創作的緣由與行為是可被了解的。但作為一個共同的展覽名稱,彼此作品間的共通性在哪裡?但當我一進展場開始,便覺這整個展覽的佈置、展場的安排、甚至展場播放著的背景音樂,不僅串著每個創作者的靈魂,更拉扯著每個觀看者的心思。
或許有人會把吳宜庭的【把你當成世界來旅行】系列,看做是作者以第三人稱的角度,對於一對戀人間關係的想像,但我看到的,是從她自己的角度出發,一筆一筆畫出自己在愛情中摸索、探險、分隔、到熟成過程的吉光片羽。在她的旅行中,表面上我們看到的是在他的皮膚上聞著花香,或是滑過如草原般的柔軟髮絲上的感官表現。但我感受到的,卻是一種經過淬鍊過的、情人的眼淚。這淚,就像經過時間滴落後,穿石而出的涓涓細水,伏貼著每一框畫紙。她不恣意蔓延,卻小小心地用如髮絲般的細線,輕輕勾勒出這一段屬於青春愛戀的風景。
看著她的畫,回想起生命中的那幾段「旅行」。有長途跋涉,有坎坷不平,更有顛沛流離。每一段旅行都不容易,但只有在生命的山谷裡,當望向眼前的高峰,回首來時路,眼前的獨行踽踽,當充滿感激,放下身上與心中痛與苦,這眼前起伏錯落著的,就是風景。
我試了好幾個角度,想用相機捕捉范書雅的【默許】,但都僅僅抓到我眼裡看到的樣子,而非心中看到的樣子。剛好回頭從樓上拍照下來時,試著拍貼在曲梯旁玻璃板上的文字時,卻意外拍到了我心中看到的【默許】。那是一種窺視,是聽到一個塞著滿滿不堪回首童年記憶的箱子,被意外踢翻時的轟隆一聲後,趴在樓梯上探出頭來的窺視。本以為那所有的埋怨、困惑、眼淚,都將隨之灰飛湮滅。但卻發現,那千百個日子的點滴,竟被時間的線和用回憶的針,一針一結串接起來。她亟欲擺脫那無窮盡的糾結,卻發現這綿延至臺階下錯落的網,竟捕捉到了一段段夢靨。最後,她,終於爬了出來,遠遠看著這堆糾纏不清,不知是自己還是母親的夢,竟笑了。
我站在樓梯上,透過相機來窺視這轉折的一幕。
印象中從來沒有像史奴比般躺在狗屋頂上做夢的經驗,但想觀看林怡秀的【夢】,最好的方式是躺進那個像狗屋的房子裡。用「躺進」其實一點都不精確,因為若有人在你觀看的同時,從天花板由上往下看,會看到你的頭被一間房子罩住,你的腦袋,以及裡頭產生的一切感覺也好、幻覺也好、夢境也好,都發生在那棟小屋子裡。
夢境的「分享」其實並不容易,因為每個人都會做不同的夢。我很難就這樣躺下來,看完一段動畫影片後,去想像若這是自己的夢,會帶給我怎樣的感覺?因此當我看完起身後,嘗試著問作者,關於人稱描述的問題後,我竟覺得自己的問題有點愚蠢,因為當我回頭看著那屋子和地毯,想像自己躺在那上面的樣子,突然覺得,自己彷彿漂浮了起來,看著自己進入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夢境,這一幕,本身就是夢。於是,在這場夢裡,我稱之為一又二分之一人稱,因為這短期記憶所灌注的潛意識,讓我的夢境中,有著林怡秀夢裡在大海裡漂浮的片段。
對於吳姿賢的【繡瓷˙瓷秀】-這件試著將竹和藤,與瓷器結合的作品,我看到的並不只是純粹技術上的突破與成就,或是東方材質與西方造型的結合。觀看的當下其實覺得有點困惑,因為我看到的並不只是這樣。回來後,仔細看了作品的照片,突然驚覺自己原來只是注意到這件作品完成後的「表面」。
一個作品的形成,有有形的一面,有無形的一面。我試著解構此作品:瓷器來自於粘土,透過火的鍛燒而成;竹與藤原本亦生於土,透過採楫抽皮水洗曝曬而成。這兩者皆生於土,皆經過加工鍛鍊而能展現其剛性與韌性。製作成燈具,透過穿孔的編織結合,光線從孔洞中流洩而出,彷彿陽光透過竹林藤蔓的縫隙,照耀在原生大地上。吳姿賢在學習製作的過程中,也必從最根本的材料辨識、材質、觸感…等最原初的本質去學習;過程中必然歷經多次的挫折與失敗,經過無數次的磨練,在編織過程中更須有細心和耐心去呵護自己的孩子。這是一個從最質樸的泥土裡長成一件精美作品的故事,也是有形結合無形的獨白過程。
站在吳沛穎的【礙子燈】前,我彷彿回到幼時某個抬頭看著電線杆的夏日午后,我望著站在電線上的那一排麻雀,想像著自己站在那上頭,往下俯瞰人間會是怎樣的感覺?於是,當我試著站在礙子的上方往下看去,不僅僅看到懸掛在那電杆上的燈,還看到了一本書-《地底三萬呎》。
我嚇了一大跳,從沒想過在這裡竟可看得如此深遠。當我想著這其中緣由時,才發覺原來這燈是用來閱讀用的!當你拾起書時,你便進入了那《地底三萬呎》既虛幻又真實的廣袤世界中,而頭上的礙子,盡責地隔絕外界的干擾,讓這盞明亮的燈,伴你在這斗室裡,用心靈閱讀流浪。
每個人的獨白都可能包含深埋心中的「秘密」,甚至也有著「別人」的秘密。當這些秘密化成一段段影片,透過一個個傳聲筒,讓你獨享某段秘密。這是楊婷婷【親愛的驢耳朵】,也是她呈現秘密的方式。
有趣的是,既然是秘密,卻開放每個人個別聆聽。到最後,每個人聽過一輪後,何密之有?事實上,當我告訴你:「我有一個秘密」時,「秘密」一詞指涉的並非那件不能為外人道的「事情」,而是一種好奇的行為、一種窺視的心態。如果這世界上沒有人知道那件事情,甚至沒有人「在乎」那件事情,那件事情本質上是不是「秘密」已經不重要了。偏偏童話故事中的國王有對不想讓人看到的驢耳朵,在人類世界有著驢耳朵的人可能很奇怪,有著驢耳朵的「國王」更容易招人耳目。今天若這位國王是驢子王國的國王,恐怕這對驢耳朵就不再是秘密。不過,看了這作品之後,心中也冒出了個天大的秘密,那就是:「我們的國王有對毛茸茸的鹿耳朵!」噓!千萬別跟別人說!
一直很羨慕那些隨時可以拿起紙筆速寫塗鴉的人,縱使鳳毛麟角,但每每看到在街角、公車亭、咖啡廳、火車上…那種從容不迫的閒適,我很羨慕。其實我也有一兩本速寫本,一組鉛筆橡擦,但每當出門包包爆滿需挪出空間時,我總是會先把它們拿出來。
丁安庭【桌上的風景】應該是這種從容的實踐。從一頁頁觀景窗看出去,有她眼中看到的風景,有她心中經歷的風景,我看到更多的是,用那連續不斷的動態時間感,所串起來的片段生命。
我想我們的日子都過得太快了,觀看這世界的方式也太倉促了,以致於每一幕值得紀錄與人分享的風景,總是在匆匆一瞥中滑過。手繪速寫或許不見得適合我,但老爸那台年紀跟我一樣大的全手動底片相機應該值得重出江湖。在我透過觀景窗望出去的世界,是值得慢慢調整慢慢雕琢,並享受當下看不到結果的樂趣。也唯有如此,當一切不那麼高科技快速方便時,我們才會更珍惜每次創作的可能。
鐘奕麟的【開智慧!?】對我這個後來念科學史與科學哲學的人來說,幾乎完全打到了我們對科技「宗教性」的所有批判。更不同的是,在表面的批判過後,回到「人」的世界,去檢視、去反省、去細細爬梳每個人在數位時代與你手上那台「機器」之間的關係。到最後竟發現,在那掌上方寸之間,我們早已分不清虛與實。
或許在虛擬世界裡,我們可以不鳥 FB 的實名制度,繼續恣意地、刻意地、依照心情變換地,用著突破語言隔閡的 ID。但想想,在現實世界中,「你是誰」,和「你叫什麼名字」之間的關係,有著複雜難釐的哲學論證。如果,在虛擬世界中,你的名字不再依附在你的外表、你的長相、你的背景….上,每個獨立的個體,都有著自己的 identity,或許,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在這世界上,揉出一個虛擬的真實。
坦白說當我站在盧冠廷的【記憶星系】前的那一刻,我並沒有預期到,在我雙手做一蛙式動作往兩邊撥開那星系後,竟然會是一段段的紀錄片。這樣從 3D 動畫、手勢操作,到細膩的影像質感,理論上應該是很跳 tone 違和的,竟然在重重擊在我內心後呈現出一種返樸歸真的真誠。透過點點記憶所成的星系,將個人的時間史擴大至宇宙等級。本以為這密密麻麻的星點代表了個人豐富的生命體驗,但每個星系間,卻間隔了以光年為單位的黑暗死寂。這使得獨立封閉的星系,有了獨白的可能。
影像的質感沒話說,對於也是作影像的我來說,這作品給我的感覺,已超越文字所能陳述。
我知道為何學妹在一開始導覽的時候便預言了這「曙光」的存在。在前面每件作品中,所有的探索、糾結、夢境、記憶、秘密、虛實…到最後這一件作品—鄭介瑤的【黑夜裡最初的光】—時,每個夢境中的獨白,竟在這黑夜中的微光中,將曾經「施」與「受」的所有過往,繫於從天而降的藤蔓上。透過紗幔,我竟化身為 The English Patient 中的 Count Laszlo de Almásy,躺在那廢棄修道院的閣樓中。黎明前的漫漫長夜,回想著這一生無暇的摯愛與對命運的怨懟。最後,在天光乍現的一刻,說著故事的他,聽著故事的護士,都在那白亮炙目的陽光下,在那沙漠荒野中灰飛煙滅。
悲嗎?一點也不。就是在這黑夜裡最初的光中,我們細細紀錄了那不知是真或假的夜夢裡,獨白下的愛與生。這一切,只有一個字能形容,就是美。
從交大回來一晃眼已經三個禮拜過去了。細數這段時間裡,學弟妹的「獨白」展對我竟有著不小的影響。這前段時間裡,我急躁、我困惑、我停頓,我抵抗著時間河裡摩肩放踵的向前推擠。這個抵抗給了我勇氣,克服了十多年來的近鄉情怯,回去看這似乎早就安排好的展覽。看到這些質樸、誠懇、真摯,不為任何目的的創作,我只有羞愧而已。
但就像那道曙光所指引的,我再度進到那片大陸的密林中。或許,我將再次踏上那杳無人跡的羊腸小徑,但我心中很確定,這趟旅程,我將帶上這面刻著「獨白」的鏡子,永遠地提醒自己:唯有真誠的獨白,才能有感人的創作。
葉子
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