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是什麼
蘇格蘭 Skye 島上,Uig 港邊的日落
我大概從未想到過,自己會在這種情況下遇見薛丁格。
雖然呆立在那草坪上,他看起來很平靜,一點都不像剛失去愛貓的樣子。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也是出於仰慕之情,於是我藉著某種似乎「有點懂他」的口吻,探詢著與他深入交談的機會:
「我想,是您對量子的『探測』毀了您愛貓那 50% 的生存機會。」我側著頭對他說。
「不,我不確定這一切是否都是註定了的,即便生命的存在是機會,有著負熵支撐著非週期性的結晶,但熵的毀壞力量還是比我想像中大啊!」他突然臉現沮喪地說。
當下我不是很懂他的意思,不覺從口袋掏出《生命是什麼?》一書。我看著他,憶起多年前初看此書,乃是為了論文找資料時無意間在圖書館的書架上翻到的。那時,僅僅只是看了封面的短介及書背的推薦,僅僅只是為了這名奠定量子力學基礎的著名物理學家,竟寫了這本深負哲理的書,稍稍感到驚訝而已;其他,無感。再次翻閱此書已是多年後,除了為書中對生命科學的量子詮釋驚豔不已外,更大的疑問在於:這樣物質化的生命,意義在哪裡?化約為量子與信息熵的「生命」,就是我們對生命的最終定義嗎?
「當然不是!」他眼光從地上的石碑移開,接過我手中的書,沉吟許久後問我:「你覺得這裡頭有怎樣的問題?」
「人身體的組成與運作,與這個宇宙的秩序間,有著某種程度的連結與同構相類。當然嘛,人無法自外於物質世界而存在。但,若說這一切物質的組成與運行,可以完全呈現『生命』的樣貌,坦白說,我無法苟同。」
我停了一下,試著從他的眼光中試探他聽到這種「無法苟同」的讀者投書後之反應。
「你可以繼續,我想你應該還有很多想講。」被你看出來了!
「坦白說,要講得更清楚,我也說不上來。因為,若說人的生命就如您書中那樣的物質化約,我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我停了一下,再次低頭看著眼前草地上的那塊石板,上頭鑲嵌的照片中有著一個美麗的身影。她,是我摯愛的妻,內心突然一陣洶湧。
「就像此刻,滔天的悲傷與思念狂湧,我感覺心痛,感覺窒息,感覺每一口呼吸都會痛。難道這樣的情緒、回憶、想像、與物質身體苦楚的連結,能夠以單純的物質律解釋嗎?」我幾近顫抖著講完這段話。
他伸過手來,拍拍我的肩,搖著頭說:「當然不行,就連我現在,也無法確定你的悲傷是怎麼傳染給我的,這絕不會是波函數疊合所能解釋的。」
我們走到靠海的那一面,找了張椅子坐了下來。這次換他先開口:
「孩子你知道嗎?書中『心靈與物質』部分是我那年去劍橋大學時的演講稿。說實在,當年我在講的時候,對於用 mind 這個字有些遲疑。因為,除了試著從神經傳導與生物演化的角度去看意識的形成與運作外,我沒辦法更深入探究下去了。因為,那裡有個東西叫做『靈魂』,是我們能夠哭、能夠愛、能夠傷心、能夠與人建立默契的原因。我甚至不知道要怎麼用物質去定義靈魂!若靈魂能用物質及其變化定義,你所感覺到的不過就是化學和電學作用下所產生的『幻覺』,但『幻覺』總是有創造性的,是無法預測與想像的,總之,是無法用物質解釋的,這又是一種悖論。」他回頭望了一下後頭的草地,接著說:「就拿剛才說吧,我們剛才並肩站在那個山坡上,沒有任何交談甚至連眼神、肢體動作都沒有,竟同時回頭往這裡走來。你說,叫我這個拿過諾貝爾物理獎的人解釋「靈魂」什麼?我大可推托說:叫心理學家來!叫哲學家來!但那不是我,如果我們的目標是宇宙的終極解釋,我沒辦法推得掉!此刻我只能畏縮著舉著忐忑不安的筆,寫下我們對『生命』,不,是『心靈』最為狹隘淺薄的定義。」
「除非,我們在談的『宇宙』不是只有眼前這一個」我接著說。
薛丁格嘆了口氣,想了一會,用手指推了推滑下鼻樑的眼鏡問我說:「你覺得還有哪一個呢,我可愛的哲學家?」
「自笛卡兒、牛頓以降,一直到愛因斯坦,宇宙,是時間與空間融合的『載體』。它承載了物理學家所描述的世界,也承載了生物學家所架構的秩序與有機變化。空間確保了個體的獨立存在,時間則安排了物質從誕生到毀滅的一切可逆或不可逆的變化。我無法確認是存在定義了空間還是空間定義了存在;亦無法肯定是時間定義了變化還是變化定義了時間。但如果,就是如果,這一切都能化約為機率,化約為偶然,我不知道我們生存在這世界上,要『靈魂』做什麼?」我停了一下繼續:
「我知道從物理學到形上學的研究,許多人會述諸『多重宇宙』。在相對論上用來解釋『祖父悖論』;在量子論上用來解釋『測量問題』。但此刻我想談的宇宙,對我而言卻是建構在『意義』論上的:我不管先有宇宙才有生命和意識,還是宇宙完全是人們內心想像出來的。但對我而言,外界與內心的感覺必須要有連結,才有它『存在』的意義。假設我是一隻春生秋滅的昆蟲,從來不曾歷經寒冬,對我而言,春天的生氣、夏天的活力、與秋天的凋零,亦即是我一生的寫照,這從生到死的過程,這個由三個季節組成的世界以及其所連結物質與非物質的種種一切『意義』,才能確切地定義我生命甚至靈魂的存在價值。或許,我把我的靈魂放在另一個宇宙裡了吧?!」
「你的想法和祁克果對『真理』的概念有點接近。」
「或許吧,但我並沒有他那種神學背景。也許潛意識中我也需要同樣的救贖?」
我們沈默了一會,看著前方金色的大海,以及輕輕翻滾的浪花。薛丁格再度回頭看了看來時路,又仰望著滿天的彩霞。接著,他兩眼直視著我,打破了沈默:
「孩子,或許此下你的感覺和想像,對你而言可以證成了『你』的存在。但是你要怎麼說明那些感覺和想像對你而言是有意義的連結呢?即便你是隻春生秋滅的昆蟲,嚴冬對你而言並沒有任何意義,但嚴冬依舊存在啊!你我不過是生命的過客,總是用極其狹隘的眼光看著這自以為是的世界。或許此刻你以為你摯愛的妻子已離開了你,她的離開讓你午夜夢迴輾轉反側,那些夢境與幻影是如此真實,真實到你覺得靈魂是可以脫離肉體而存在的!果真如此,她的離開僅僅代表了她的肉體,在秋天隨著落葉而歸根,但她的靈魂,卻藉由你們之間確切定義了的『愛』,有意義地存在你的心中,和你一起度過這她尚未經歷的寒冬。」
「那,寒冬過了呢?」
「想想你們可愛的女兒吧!那時,你和你摯愛的妻,將一起存在她的靈魂中,在她的宇宙中,重新經歷過屬於她自己的春夏秋冬。」他微笑地對我說。
我感激地看著他,終於也露出了笑容:
「謝謝您,我想如今您的書對我而言有了另一層的意義了!」
「其實,『生命是什麼?』這樣的問題,我問得太大,卻說得太少。文字僅僅只能呈現我當下想要表達的想法,若沒有和你的交談、深思和互動,弦外之音總難以說得透講得明。人們看我對生命存在的解釋,也只能看到一堆機率波表面所呈現的數字,但那是我衷心想說的嗎?」近晚斜射的陽光下,他的眼神閃爍著。
「上帝自己不玩骰子,但上帝卻創造了骰子讓我們去體驗生命的各種可能宇宙。」我不假思索地接著說。
薛丁格又對我笑了一笑,點點頭並拍拍我的背,接著轉身揮揮手,示意他該離去了。我目送著他越來越小的身影,最後消失在那山坡後時,一隻貓突然出現,跟著他離去。我一回頭,此刻夕陽已然落至地平線以下,那天與地,融合成一片深沈的湛藍。
我揉揉雙眼,遠方的漁火映著天上忽明忽暗的星光,東北方海岬上的燈塔也亮了起來,照亮著船兒前方的海路。我抬起頭,對著夜空中浮現的那個微笑著的美麗臉龐說:
「親愛的,我知道妳還在我的宇宙裡。」
葉子
倫敦海德公園的黃昏,我和芳儀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