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色的雲

橘色的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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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有些人的生活是趕在暮光之前開始的,而我,常常是那樣的人。

 

很多人以為天明都是這樣戲劇化的-空氣中薄霧散去,草上的露搶著最顯眼的位子。望向東方,都市的邊際催促著夜班的戲子,布幕縫隙滲透著些許微光。然後,就在漸響的點鼓聲中,第一道晨曦劃破天際,曙光乍現,這人世再度被喚醒。

 

不不,其實大部分的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如果你和我一樣,是個常常等待日出的人,你就會知道,多數時候,晨光比較像是松香水,一層一層地刷過前一夜累積的黑色夢靨,那夢靨裡,有疲倦、有失望、有無助。每刷一次,黑暗就會褪去一層。一點點、一絲絲的湛藍,也慢慢地浮現。最後,白晝就會趁你意識到之前,輕輕緩緩地揭開最後一道薄紗。

 

如果是晴天,運氣好,在那摻著灰的湛藍下,你會看到一朵朵橘色的雲,或高或低似是有規律地擺弄著我視線的焦點。此時我的腦海會響起那幾個用鋼琴彈奏出來的音符,輕輕巧巧地盪著水面上的小舟,一遍一遍,如同反覆搖著醒酒用的壺般,越來越濃,越來越烈。就在弦樂融進來後,全身的雞皮疙瘩會讓你知道,生命的悸動是怎樣的感覺。於是,最後一滴甘泉在曲終前的鋼琴 solo ending 中飲盡,抬頭,方知東方已白。

 

我不知道拉赫曼尼諾夫(Sergei Rachmaninoff)當年是在怎樣的心情中寫出這 24 段帕格尼尼主題變奏曲的(Rhapsody on a Theme of Paganini)?尤其是第 18 段變奏,竟然是將帕格尼尼的主旋律(如第 24 段)整個上下反轉過來。每當我聽到這首我最愛的古典樂曲時,常常會閉上眼,想像自己就是正在瑞士琉森湖畔寫著曲子的拉赫曼尼諾夫,肯定就是在一個有著湛藍天空與亮橘色雲朵的清晨,望著日光洗去一層層的夜幕,靈光浮現,落下這段我最摯愛的旋律。

 

paganini

 

我曾問自己,為何獨愛這「漸變」版本的日出,而非黃友棣老師《寒夜》曲末「東方將白,豔陽快升」的對比張力?坦白說,過去的自己並不是這樣的。在生命的前 28 個年頭,我是個黑白分明好惡絕對的人,為了自己認為的真理去爭辯,內心無法容納其他可能性,抑或是其他可能性之所以形成的可能背景原因。我無法理解其他人為何想法和我不同,為何不喜歡我極力推薦的東西。我常感到失望,常感到挫折,失望的是為何日光如此不痛不癢地打在人們闔著的眼皮上?挫折的是期望中的大夢初醒竟如此可遇不可求?我的人生充滿了戲劇張力,喜怒哀樂絕對明顯,我甚至為自己的好惡分明堅持原則而自滿自大。我沒有耐心,沒有同理心,就像面對每個充滿期待的清晨,東方的天空卻籠罩著灰濛濛的霧,甚至厚厚的雲時,心中所充滿急躁的情緒,就像看到那逐漸轉亮的電燈開關,是無法喚醒宿醉的靈魂的。

 

直到 29  歲那年遇見了妳,我開始磨起額頭上那支會戳人的角,縱使那過程偶有衝突,但妳總是用耐心感化我。我就像是個山野裡來的任性孩子,不懂得這世上原來有這樣不同的人、事、物。即便我們彼此成長背景極為相似、對未來也十分契合,但我總是無法理解為何妳有比我多這麼多的同質性天差地遠的朋友,而且在妳人生的每個階段中,都會有不少的一群,可以分享喜怒哀樂,開心時可以陪你大笑,難過時可以陪你大哭親如家人的摯友。而妳,在朋友團體中並不特別個性突出,不是那種風雲人物一呼百應領袖型的。但,妳就是這樣地曖曖內含光,在最質樸的情感中,不出聲地給予身邊的人最真摯的溫暖。

 

於是,我從妳那邊學到了同理心,學會了聆聽別人遠比說話表達自己更重要。於是,我開始當一面塗著薄薄一層水銀的半透鏡,靜靜地讓身旁我關心的人在對我說話時,也照著他們自己;適時地調整角度,不要讓反射的光線太過強烈。就像那一層層漸漸刷去的日出一樣,在時間和耐心中,漸漸刷去黑夜,無論天明後是晴是陰是雨,但就是這個緩慢的過程,讓生命多了些呼吸的時間與空間,讓對人事物的愛,有了醞釀、熟成、輕瀉芬芳的深韻。

 

也就是因為這樣的態度,讓黑夜似乎不再令人害怕,也讓拉赫曼尼諾夫那翻轉過來的第 18 段變奏旋律與其他的 23 首一同接續演奏時,一點也不違和地順暢、自然。彷彿日升日落潮來潮往般地讓人親切地習慣。我想,這也是當代視覺心理學家安海姆(Rudolf Arnheim)的美學論述-《美即為適切性》(Beauty as Suitability)一文傳達給我的體悟:一個創作不僅僅只是對觀看者表達自己想說的話,那無法傳達與在觀看者心中建立美感體驗,而是要與之對話,了解其客觀背景與主觀情緒,在一切達到一種適切地平衡時,美,就會出現。

 

於是,我開始懂得欣賞這過程的美,懂得習慣,甚至愛上每一個不管結果是什麼的日出時刻。我享受那段帶著深淺不一灰灰的湛藍天空,以及上頭掛著的,那個有點灰但呈現半透亮橘色的美麗雲朵。我享受每一次人與人間,透過聆聽與對話,真誠的、無礙的、質樸的心靈交流,而那過程,會在我那片湛藍的心中,鑲上片片橘色的雲。

 

去年 7 月 1 日,從早晨開始,每個關愛妳的朋友、親人、兄弟姊妹們,陸陸續續前來醫院看妳。面對每個人,妳沒有任何悲傷,沒有任何怨念,嘴角始終帶著微笑與感激。到了下午,妳已陷入昏迷,但右手卻一直不斷地,靈活地做著似在彈鋼琴的動作。我坐在妳身邊,握著妳的手,感受到每根手指頭在我手心敲打著拍子,用妳生命的旋律,繼續輕撫著我狂妄的靈魂。

 

我知道音樂是妳靈魂的肢幹。當年為了音樂,竟被妳找到全英國少數幾家有流行音樂產業管理這樣特別跨領域的研究所,硬把流行音樂和妳原本念的管理學牽在一起,然後就這麼下定決心隻身前往披頭四的故鄉-英國利物浦。我們常聊音樂,我想妳是知道我超愛拉赫曼尼諾夫這段特別的變奏曲,相反地妳卻沒有特別鍾愛某首曲子。因此,就在妳告別式的那天,我用了這首曲子,做了段影片-璀璨,送給妳,我想妳應該是會喜歡的吧?(喂!都過了一年才問喜不喜歡)

 

 

轉眼一年就快過去了,這一年來我努力地讓黑夜一層層散去,等待天光乍現的那一刻,有時卻在不可得之際又陷入怨天尤人的境地。但每當我想到妳,聽到這首曲子,我都會自己笑自己說:「欸,我又太過在意了!」不過,妳應該會原諒我偶而的任性吧?

 

我不確定黑夜是否能完全離開,白晝是否有到來的那一刻,但我確定自己總是面向光明,確定自己身上的血液並未因寒夜而凝結。我要從這過程,學習讓那一點點湛藍帶給靈魂一道道美麗快樂的光-不論它有多微弱。

 

一直沒跟別人講,那天看了妳最後一眼,闔上棺蓋,正要推著妳從告別式會場出發前往火化時,一隻蝴蝶從棺柩下方飛出。我看著那隻蝴蝶穿窗而出,問著:「是妳嗎?」現在,當我抬頭,看著那黑夜與白天交界的湛藍天空上,鑲嵌著一朵朵亮橘色的雲時,我想著,那隻蝴蝶一定是飛往那兒吧?!

 

再次謝謝妳帶給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年,在未來,我會努力讓自己,也教導我們的女兒,成為這灰灰的人世間,一朵美麗的、優雅的、心靈相通的,就像妳一樣的,橘色的雲。

 

 

葉子

 

 

寫於芳儀逝世一週年前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