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

川流

   

自從巷口那家小七搬走後,這段夜裡八十公尺的暗巷偊行,就只有小川的店最是明亮了。

   

小川就一直是一個人,多年前頂下這間十坪大的小店,就在這巷子裡開啟了一落獨特的風景。如果你白天來,或許見到的不過就是家有點精緻的小店。但到了夜晚,尤其是這午夜時分,小川的店在這條昏暗巷弄裡簡直是種燈塔式的存在。

   

他常跟店裡的客人講一句頗令人玩味的話,但除非你知道小川的故事,不然很難體會他這句話的意思是什麼。不過人家懂不懂似乎不重要,因為他是個身體力行的人。或許只有像我這樣沒事深夜在外閒晃的人,偶然間為了躲雨走進他的店,才會聽到這樣的故事,也,才會聽懂他那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三十年前吧!小川還是個小屁孩的時候,總在放學後到父親那間位在東京多摩市小巷裡的西裝店讀書寫功課。打一出生就沒有母親的他,爸爸的西裝店對小川來說跟家沒兩樣。雖然店裡來來去去的客人很有趣,但小川還是比較想回那個有沙發有床有電視有遊樂器的「家」,老是跟父親抱怨為何要開店開這麼晚?明明都沒客人了不能早點打烊回家?

   

「沒辦法,老客人都記得我們的營業時間,要是他們晚上來卻發現打烊了,一定很失望。」

   

父親的店大概是那條巷子裡開最晚的店,小川認真覺得:全多摩市大概就只有居酒屋開得比父親的店晚吧?

   

小川永遠記得中學校三年級時的那個秋天晚上。

   

那晚突然下起傾盆大雨,其實這季節很少這樣下的。小川剛從學校練團回來,走到巷子口就遇上大雨,不到二十公尺的路程就讓小川成了落湯雞。父親在後頭改衣服,聽到小川的聲音跑了出來。

   

「哇!雨這麼大啊?」

「爸我想我回家好了!」

「雨這麼大就先別出去了,後頭第二個櫃子打開有新的汗衫,去換一下!然後我留了碗味噌拉麵給你,去吃吧!」

   

這雨看起來一點也沒有想稍緩的意思,小川在櫃台顧著沒有客人的店,獃望著外頭。時間過了好久,終於熬到了午夜。小川正打算收拾自己的東西,起身去後頭喚父親回家時,店外頭突然有兩個人跑到屋簷下,是一對母女。

   

「妳們要不要進來躲雨?這麼大的雨屋簷恐怕遮不了。」

   

母女顯然聽不懂日語,但對小川父親的手勢和溫暖笑容顯然是懂的。進了店裡,父親要小川倒熱茶,並拿出乾淨的毛巾給她們。兩個大人語言無法溝通,只能靠小孩用彆腳的英文對談。原來她們母女倆來日本尋親,挨家挨戶地問,想替女孩的父親完成遺願,找到年輕時在日本留學的一位故人……

   

小川大概沒料到會遇上這個來自臺灣的女孩。她也是國中生,短髮細眉,小小尖下巴襯著嘴角的梨渦,讓小川情不自禁想和她講下去。她有雙明亮的大眼,好奇地打量著這家有歷史的西裝店。不知為何,小川很愛看她的眼睛。從小,小川總習慣避開人們直射而來的眼光,包括父親。但那女孩的眼神,卻讓小川很有安全感,當她說話時,小川就一直看著她的眼。而她似乎也不怕和小川四目相接……

   

「還好你們開這麼晚,不然我們母女倆也不敢去居酒屋躲雨。」

   

雨停了,母女起身道謝準備離開。小川和父親陪她們走回不遠的旅館。分手前,小川的父親跟她們留了臺灣的地址,說會幫他們問問鄰居關於阿公故人的消息。

   

「我……我媽說,真的很謝謝你們,有機會歡迎來臺北玩!」

   

女孩看著小川這麼說,他們再度四目相接。

   

「爸!還好你店開這麼晚。」回家的路上小川笑著對父親這麽說。

「我們做紳士西裝的,不是只有衣服而已。」

   

父親對小川說出了這句他一輩子忘不了的話。後來他們寫封了信去臺灣,遺憾地告訴那對母女尋人無果,信被蓋上查無此人退了回來,但小川一直留著那張寫著臺灣地址的字條。父親過世後,小川一個人來到臺北,開了這家隱身巷弄裡的西裝店。他每天都會把店裡裡外外打掃得一塵不染,也總在外頭屋簷燈壞的時候記得馬上換上新的燈泡。他會用濃重的東京華語和來店裡聊得很開心的客人這麼說:

   

「我們做紳士西裝的,不是只有衣服而已。」

   

沒有幾個人知道他每天開這麼晚的原因是什麼,更沒有人知道,他為何要離鄉背井從東京跑來臺北開這間長得和老家幾乎一模一樣的西裝店。這條八十公尺長的暗巷裡,總習慣有他店裡透出的光,讓每個夜行其中的人感到心安,也讓,這漫長生命的甬道裡還有著,值得等待的天明。

   

葉子

   

(2019 Film by Eric with Kodak Portra 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