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井

天井

阿綱從來都不知道,那竟然是最後一次,走過這條巷子。

   

阿綱大概是全村最聰明的孩子。從小,他就展現了超人的記憶力,生活中的細節、什麼人說過什麼話做了什麼事,只要他看過、聽過,幾乎記得一清二楚。甚至早在他還不會說話的幼兒期,他都記得看過什麼……

   

「記得那時候,我就是在那裡玩堆石頭的遊戲。」

   

他指著那條巷子底的天井說。

   

這麼聰明的孩子肯定是得大人疼的!如果你這麼想就錯了。阿綱從小就命不好,還在娘胎裡母親就帶著他改嫁,阿綱出生後沒兩年,母親就走了。繼父一家一開始對他還不錯,尤其是阿婆,簡直把阿綱當親生的孫子看待。是嘛,在那年代裡家裡能有一個這麼聰明可愛的小孫子,對這樣的人家來說,應該是求之不得吧?偏偏自從母子倆嫁來到這家之後,繼父的運一直都不好,工作一個換一個越換越糟,阿綱母親生病那一年裡,更花了家裡不少錢,最後母親受不了病痛折磨,在那個酷暑的午後,吊走了。

   

阿綱總還記得很小還不會走路的時候,他就是坐在那天井裡玩著石頭的。那天一早,一夜未歸的繼父從巷子外走進來,手上抓著瓶高粱,搖搖晃晃打開了廚房後門準備走進去。眼角瞥見阿綱坐在地上對他傻笑,廚房沒開火,繼父卻自燃了,開始對著阿綱咆哮,舉起酒瓶正要往阿綱頭上砸下去,阿綱母親從廚房衝了出來一把抱起了阿綱,阿婆抓住繼父的手。然後那天下午,阿婆抱著阿綱從市場回來,走進了巷子,遠遠的,就隔著紗門看到了母親懸在空中的背影……

   

這段記憶是一輩子裡頭阿綱最想要忘記的。

   

母親離開後,繼父雖然對他冷淡,但大概是有點愧疚吧,總還是顧著阿綱的吃穿。只是「沒一個出息」對這個三十出頭好手好腳的男人來說,日子總是難過的,繼父到最後索性足不出戶,靠阿婆和早過世阿公年輕時在市場做小生意攢的錢過日子。阿婆知道兒子心裡苦,卻也不知怎麼幫他振作,只能將期待都放在這個不是親生的小孫子身上。是啊期待,阿綱就是這樣被期待著長大的。所以可想而知,當阿剛發現自己並非吳家親生金孫的時候,幼時那段怎麼忘都忘不掉的記憶,是怎樣在每個夜深人靜的夜裡折磨著他的?他總是,翻出二樓房間的窗子,從屋簷上跳進這巷子溜走;他也總是,趁著天未亮,帶著一身傷幾乎是用爬的從這巷子進來,費力攀上屋簷回到了房間。   

   

白天,他得裝作是乖小孩,至少這個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家庭裡,還有一個阿婆不能讓她失望。因為記性好腦筋動得快,讀書對阿綱來說一點問題也沒有。但偽裝對一個青春期的少年來說是不健康的,他堵阻不了內心深處那個不斷湧出黑色汁液的洞,只能在夜裡找地方宣洩。他會順手扒一坨隔壁屋簷用來防漏的瀝青,混著紅磚沙子將臉抹得髒髒的,到村子裡的那些黑店裡尋樂子。沒有人會懷疑吳家那個聰明乖巧的阿綱和眼前這個避之惟恐不及的髒小孩有什麼關聯。更何況在這村子裡,夜晚會出沒的人大概白天也不太會見光。只是阿綱瘋起來到最後總會討來一頓毒打,也許,那大概也是他的目的吧?

   

他以為沒有人知道他半夜溜出去了,直到兩年後有天他回到家,發現桌上放著一碗熱麵,此刻他才知道阿婆都明白。那天清晨,阿綱一邊吃著這碗不知用了多少阿婆眼淚煮出來的麵,看著天際漸漸發白,天上浮著一朵橘色的雲。阿綱看見了母親,也看到了阿婆。麵快吃完了,可那湯怎麼越喝越多?

   

從那天起,阿綱就變了一個人。

   

阿婆離開的時候身旁就剩阿綱了,好不容易辦完了後事,阿綱一個人回到了這空蕩蕩的屋子。辦後事這件事對阿綱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如今,好像也沒有其他後事可辦了。他坐在廚房的餐桌上盯著紗門外和屋內一樣空蕩蕩的天井看,然後天空一聲悶雷後,老天不知打翻了什麼下起午後雷陣雨來。阿綱看到一個瘦削的身影,撐著傘,遠遠地站在巷子的那頭。打開紗門阿綱走了出去,她顯然嚇了一跳,快步走向阿綱:

   

「你幹嘛淋雨?」

「妳為什麼要來?」

「我……冬瓜說……說你阿婆走了……我……我想來看看你……好不好。」

   

一句話,十幾個字,對小芸而言簡直像哽在喉頭沒切的苦瓜一樣。阿綱低著頭不說話,由著小芸把傘撐過來。但雨實在太大,這距離,除了雨傘遮著的空地外,兩人都濕透了。

   

那天傍晚,吳小芸離開了,他們知道那是最後一次相聚。即便阿綱是算吳家抱來養的,但同姓仍舊是村裡打死都不行的禁忌,更何況兩家還算連得起來的遠親。如今這屋子對阿綱來說究竟是什麼,是家嗎?他甚至從不知道母親是從哪裡帶他來的。如今他一個人,站在天井裡,看著這條從小到大不知走過多少遍的巷子,回想起傍晚小芸離開的那幕,他們不知緊緊擁抱了多久,久到阿綱到現在還感覺得到小芸的溫度。那溫度,帶著一股涓涓暖流,悄悄地流進了他內心深處那塊沒有光的地方。他感覺到自己在微笑,噢,那是一歲時坐在這天井裡玩石頭時才有的微笑。

   

然後阿綱也離開了,從這巷子裡,頭也不回地走。

   

阿綱從來都不知道,那竟然是最後一次,走過這條巷子。即便他今天再度回到了這裡,但眼前的景象,早已不是異鄉。

   

「如果可以,我想再回頭看那天井一眼。」

   

那巷子據說是多年前縣政府徵收土地後,改的。阿綱家這排沒動,是巷子的另外一側聽說是公有地的整排,被拆光了。眼前的巷子成了大馬路,天井被打開,車水馬龍的那兒,再也沒辦法坐在那兒玩什麼石頭了。

   

阿綱大概沒想過要再回來的。是那天在臺北轉運站巧遇去臺大看完醫生要回家的冬瓜,才知道小芸生病的事。隔天,他將手頭上所有正在辦的案子都分給其他律師處理後,重新回到似乎是上輩子才回過的「家」。

   

離開小芸的醫院後,阿綱跟冬瓜說他想一個人走走。沿著陌生的大街小巷,走在記憶中忘不了的異鄉。對阿綱來說,這是從未想過的旅程:那牆角似乎還點著年少時跟人幹架的斑斑血跡;這街燈下吹來的風,似乎還有與小芸初吻過後那怎麼也吹不散的香氣。看著被拓寬的馬路,曾經,那是一個天井。阿綱怎麼樣也沒想過,這記憶中最深刻的,竟然是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空間。

   

阿綱什麼都記得,因為在他那原本空空的、卻在回來路上被記憶不斷填滿的心裡,這裡再也不是異鄉,而是,永遠的故鄉。

   

葉子

   

(2019 Film by Eric with Kodak Portra 4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