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家的時候,請讓我頭先出去,這樣,才可以看家門最後一眼。」

   

十年前的某個早上,我拖著發疼的膝蓋,拎著市場買回來的大包小包,手上,還捧著一束鮮花。

   

碰!

   

好大一聲響,把隔壁老吳養的小白嚇了一大跳,狂吠起來,吳家夫婦隨後衝了過來:

   

「阿娘喂!這門怎麼……?」老吳大吃一驚。

   

與其說我很淡定,其實是嚇傻了。我只不過因為手上東西太多,用身子夾住手上的花,頂在門上拿鑰匙。誰知,那扇用了一甲子的老紅木門,就這樣直通通倒了下去。

   

不知哪來的力氣與機靈,我竟硬生生地站在原地,沒跟著傾倒的門板跌落下去。那一刻,我的膝蓋似乎不疼了,對一個近七十歲的老太婆來說,這簡直奇蹟。

   

「太太,妳這扇門不行了啦,裡面都爛了,我幫你裝扇新的好嗎?」老吳帶來的木匠這樣對我說。

   

記得就是這樣陽光燦爛的午後,那位老木匠再次來到我家門前。他很細心地把原本粗糙的門框打磨、補漆,重新鑽鉸鏈孔,把新帶來的米白木門安上。工畢,我請他進來喝碗涼愛玉,沒想到,他竟回貨車上拿了束花進來。

   

「上次來的時候,發現妳有在插花。這我自己院子種的,分一些給妳!」

   

我有點受寵若驚。自從老伴走了之後,就再也沒人送過我花了。即使離家多年的女兒知道我愛花,卻從沒在回家時帶來給我。慌張地去將空花瓶裝了水來,他幫我把花插上,就放在那木窗臺前……

   

「看,現在用白色門了,這角度看過去多美!」
「呵呵!我從來沒想過換白色門還有這好處!」

   

這時候,窗外一陣涼爽的風吹了進來,帶著陣陣的桂花香。我們停下了手中的湯匙,靜靜地享受這初秋午後風穿過樹葉的沙沙聲。

   

「你聽音樂嗎?」我對自己這突然冒出的問話嚇了一跳。
「聽啊!我喜歡巴哈,妳也聽嗎?」

   

史塔克的巴哈無伴奏大提琴聲,隨著唱盤骨碌碌地轉了出來。他放下湯碗,激動地搓著雙手說:

   

「這套組曲是我太太生前最愛的曲子!這麼多年沒聽到,沒想到妳竟然選了史塔克這張!」

   

那一刻,我們四目相望。所有的快樂、悲傷、獲得、失去……都在那短暫的時間裡,與面前這位陌生人,交換了彼此一生的故事。在某瞬間,發現了自己眼框裡泛著淚,正慌張地找東西來擦。一轉頭,看到他也正用袖子試著淚。

   

我們相視而笑,在那時候,我內心充滿了感激。而他的眼神告訴我:他也是。

   

「有什麼問題再跟我說!」他臨去時這樣告訴我。不過,我並沒有他的電話,人是隔壁老吳找的。

   

他手摸摸那扇新門,滿意地帶著微笑快步離去,開著他的小貨車,消失在巷子的盡頭。

   

十年過去了,那扇米白色的門就這樣風雨無阻地,替我守護這獨居的老房子。也在每個陽光燦爛的午後,替我襯著窗臺上美麗的花朵。有時,在窗邊的躺椅上睡著了,迷濛之間,似乎聽到那木門打開的聲音,聽到瓷湯匙敲到碗邊的聲音,聽到小白的叫聲,聽到風吹過樹葉的聲音,也聽到,史塔克弓擦過琴弦的聲音……

   

他再也沒來過,而我,也不曾找他。因為,那扇門實在太牢靠了。

   

「離開家的時候,請讓我頭先出去,這樣,才可以看家門最後一眼。」

   

這是我對女兒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我要她在我的棺木裡放束鮮花,不要哭,送我離開家門。我這充滿愛的一生,能這樣平平順順安安靜靜的結束,很開心,很好。

   

於是,在同樣陽光燦爛的午後,他們抬著我離開了家。我看著那扇白木門,經歷十年的風雨下雖有點斑駁,卻挺立依舊。然後我似乎看到他,捧束鮮花站在他替我裝的門邊,帶著微笑,目送我離去。

   

   

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