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記-之十

田心記-之十

   

十、

   

那段樹上開滿了白花的青春或許是值得駐足端詳的,因為若你不停歇,拚命地往前趕路,將會錯過滿山遍野下著花雨的剎那……如果,如果有那一剎那的話。因為有時就算你在樹下苦等,那風就是不來,直到突然間滂陀大雨,你急著跑回屋裡去,待到再度出來看花時,花兒早已化做春泥……

   

青春的甜美與苦澀似乎就是這番滋味,每個片刻就像樹上的花般,你看得到他們的結苞,看得到他們的花開,你也看得到他們如竹蜻蜓般的旋轉舞姿,然後飄落地上,將生命的小徑染成純淨的白。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如風一樣地穿林而過,偶而帶著幾片落瓣,但地心引力卻讓你無法永遠帶著它們……。我呢?這兩者都不是,我選擇遺忘,我選擇閉上眼,我甚至假裝從來不知道這世界上竟有這樣的花……

   

但到最後發現做不到,當我如瞎子摸象般走過樹林,拚命拍打著黏在身上鞋上的花瓣時,身上的花瓣就越來越多。最後,我索性睜開眼睛,仔細去瞧,看著那風如何輕輕地搔動樹枝頭,接著用力讓即將脫離的花萼吹離,最後剩下連枝的那一柔弱的青絲也不放過,發起狠一鼓作氣剪斷了最後的臍帶。或許對人來說,剪斷臍帶可能代表新生命的序曲。但相對的,和這花一樣,也代表了苦澀的濫觴。最後最後,你將會發現,這生命最值得記憶的美好,竟是這從枝頭落下,到陷入黃土中間這短短十多秒的時刻。

   

當小均將那本相簿郵寄給我時,我就知道那落地的一刻來臨了。但我始終欺騙自己時間是可以暫停的,可以恣意穿梭在樹林中,凝視飄落半空不動花朵們的輕柔。我還可以隨手捻起它們,將它們簪在我的髻上。可是,當我快樂地奔跑時,時間似乎加速逃逸,花兒們如冰雹般快速下墬,落地的一刻粉碎成千萬冰珠……

   

我多麼不願意將那封信寄給小均,因為我知道當我把信投進郵筒的那一瞬間,就注定了結局是怎樣的。但我沒辦法,我真的沒辦法就這樣任性地離去,讓我媽整夜以淚洗面。奕琴年紀還小不懂事,我這個做姊姊的怎麼樣也不可能讓她一個人伴著傷心的媽過下去。或許一開始我有點怨天尤人,埋怨老天爺為何開了我們這麼大的一個玩笑,而且是如此不可思議愚蠢的玩笑,我還會怪罪上一代的爛攤子為何要由下一代來收拾。但後來,我知道這些都只是困獸猶鬥,最後,我選擇安靜,我選擇妥協,我選擇將咬破嘴唇的血往肚裡吞,即使那又鹹又苦的血再也無法流動……

   

於是我開始認份地待在我該待的土地上,再也不會看著頭上高處枝頭即將綻放的新蕊。我攤開四肢平躺在土地上,與無數逝去的回憶成就賞花客眼中的遍地花海….

   

我坐在床邊,握著媽發燙的手,醫生告訴我她需要安靜地休息,退燒前都不得大意,我看著媽時而蒼白時而發紅的臉,嘴角不時喃喃自語地叫著我的名字,我只能不斷地跟她說:

   

「心心在這,心心不會離開媽!」

   

剛報到的新學校校長對我很照顧,知道我媽病倒了,特別交代教務主任讓我排少一點的課。鄉下地方不像之前教書的臺北學校那麼的注重智育成績,所以在這裡上課也比較不會一天到晚被凹要借課。阿隆常常搭火車來斗南看我,我知道他沒什麼錢,在裱框店當學徒的生活也是很辛苦的。一開始我塞錢給他要幫他出車票錢都被拒絕,後來我都得偷偷塞在他行李裡。

   

那五百多個日子真的不知是怎麼熬過來的?我得專心投入學校的教書和照顧媽媽與妹妹,才能稍減回憶的苦楚。看著媽的身體一天一天好起來,妹妹也順利考上臺北的高中,我便開始回頭看那幾乎埋沒在荒煙漫草裡的碩士論文。開學前,表妹剛好考到雲林技術學院跑來住在我們家,媽有了念過護理的表妹照顧我也放心了。於是,我告訴媽我想把工作辭了,回淡水專心把碩士論文完成,順便在臺北也可以跟奕琴有個照應。

   

媽對於去年的事情一直耿耿於懷,對於我和小均的事情一直很後悔而念念不忘,我不斷地告訴她: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就都別提了!!阿隆有時候來我們家,媽會抓著他問有沒有小均的消息。當然,我們都不知道,因為他的離去即使是我心裡有數的,但我從沒想過會是如此地突然而且是完全斷絕聯絡。就算不找我,至少也會和阿隆保持聯繫吧?!可是,他,就像風一樣消失在樹林的盡頭無影無蹤。而我,早知道他再也不會回頭將我吹起……

   

論文完成後我決定將這些年來的積蓄湊合著,加上從銀行那裡辦的青年創業貸款,在淡水頂了個一樓店面和樓上的套房。我向一個專職批發花卉的朋友商量進貨,白天,是間再普通不過的花店;晚上,開始在附近社區招收兒童繪畫班,重拾教畫畫的老本行。

   

搬回淡水後阿隆就再也不用大老遠搭火車到斗南去看我了,他的裱框店經營得不錯。因為他手巧,又有受過藝術科班訓練,所以設計出來的框大受好評。我們不需刻意約,就常常會在某某展覽場碰面:我去送花,他去送畫。

   

有一陣子我實在不太願意見到阿隆,因為每次見到他就不自覺感覺到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風塵三俠」少了一個人後似乎風再也吹不起任何塵埃了。但阿隆的開朗和樂觀始終鼓舞著我:別忘了小均,至少至少我們曾有過如此快樂的日子。而我,應該懷抱著的,不是感傷好景不再,而是感激曾有如此美麗的花落時刻……

   

於是,我又重拾起思念的筆,常常畫一些夢中的情景,並和以往一樣搭著一段短文或一首小詩。在這裡頭思念小均是安全的,縱使知道我們之間再也不可能有怎樣的結局,因為當年的那封信必然傷他很深。此外,我也完全不知道他現在到底身在何方。巴黎嗎?茫茫人海又去何處尋他?

   

一次展覽會上阿隆無意間遇上了小均的妹妹:居然有這麼巧,就在小均妹妹回台灣的僅僅兩天裡,陪友人跑去看了那場展覽。也就這麼巧阿隆在和與會者們的閒聊中,得知那來看展的那女孩有個在巴黎念藝術博士的哥哥。阿隆沒有遲疑地趨前打招呼,最後居然發現他們聊的是同一人!!於是,她回美國後把小均的地址輾轉寄來給阿隆。那一年,我和阿隆為了慶祝重新得到小均的消息,也慶祝風塵三俠成立週年慶(就是我們三人在淡水第一次相遇的那一天),我們跑到了阿隆從未去過的墾丁,在那兒,他買了張明信片,漂洋過海寄到法國去。

   

我堅持不寫,因為我不知道寫這封明信片又有什麼意義。我那時真的只想知道他好不好,而不需要去攪亂他的生活。所以我想阿隆一個人寫就夠了,至少我可以從他的回信中看到他的情況。

   

但他依舊音信全無,寄去的明信片就如同石沈大海。我幾乎已經放棄了,但當我越放棄,就越覺得我會在某一天,在沙灘上撿到那只瓶中信……。多年後,就在媽過世後第三天,我回到淡水處理店裡頭的一堆雜事。那天夜晚獨自散步,不知不覺竟走到了田心橋。當我站在橋上,抬頭望著皎潔的月色時,突然耳邊傳來小均的呼喊聲。我哭著東張西望四處找尋聲音的來源,可是,可是還是只有我一個人啊!!失望的影子再度吞噬了我,我轉身離開那座橋,真的離開……

   

就在那隔天,突然接到一通有著奇怪英文口音年輕女生的電話,電話裡提到了一個人的名字似乎指的是小均,我半信半疑跟她約了時間碰面。沒想到,她真的認識小均,是他在巴黎的朋友。我不敢置信地聽她滔滔不覺地講述小均在巴黎的一切,那是我認識的他嗎?真的令人難以相信他如今有這般的成就!!而更令人難以相信的,是我居然可以在這樣的時刻,收到他的友人親自從巴黎稍來的消息!!

   

於是,我再也不確定我在做什麼了,胡亂寫了封信,再度拿出我塵封在衣櫃深處早決定不再打開的那本相簿,在我回斗南處理媽後事之前交給了她。那,已經是幾個禮拜前的事了。

   

當我上週再度回淡水處理店裡的事時,阿隆突然打電話給我,得知我人竟然在淡水,立刻興高采烈地騎著他的破機車衝來找我….

   

「小均,小均要回來啦!!」阿隆一進門就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我突然感覺一陣暈眩,他真的要回來嗎?我,我要怎樣跟他見面?當我得知他要回來的日子,決定在淡水多留一天。我也不曉得這樣是否妥當,因為家裡只剩妹妹在張羅著……。最後,我的感性戰勝了理性,就在那個一夜未眠之後的下雨天,我到了淡水客運總站,巴望著那班遲到了十一年的車。而偏偏就在那輛車進站停妥之時,我猶疑了!不曉得在害怕什麼,我害怕看到的小均再也不是我所認識的小均了,我甚至害怕他再也認不出我來……縱使這十一年來我並沒有怎麼變,頂多,臉上多了些滄桑吧!

   

我看到了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側影,那是小均嗎?突然間,當我意識到他的眼光即將掃到我這裡時,我轉過身去,滿臉的雨和淚讓我不得不邊跑著邊掩面離開。

   

媽告別式這天一早,我始終企盼著他的到來。我想,應該是做好心理準備再次跟他相見了吧?於是開始忙進忙出招呼著賓客,也一面不時引頸瞧著巷子口有何動靜。很巧的是,當我不得不到市場買些水果回來時,他剛好也在這段時間到了家裡。縱使早有了準備今天即將再次看到他,但紗門打開看到他的背影就這麼真真實實出現在我面前不到五公尺的距離時,我依然驚嚇到把手中整袋的蘋果摔在地上。

   

「小均!!」

   

十一年的音信全無後,我不敢相信竟然可以對著他本人這樣喚他!這真的不是夢嗎?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