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好嗎?

妳,好嗎?


「嘿!妳好嗎?」

   

其實不是很確定該怎麼問候?總覺得「問好」這方式只會凸顯關心來的莫名。換成是我,碰到這問題也不知從何回應起。畢竟妳也知道,「好」的定義是如此模糊不清,叫人是要,還是該如何回答?「嗯,還可以啦!」「我很好!」坦白說,這不是我想聽到的回應。因為,我們久違的對話,可能會只到這裡。

   

所以,這是個爛問題,也是差勁的問候語。

   

於是我改變策略,直接切入話語的核心。讓前面那些莫名其妙只會造成尷尬的問候,完全省去。其實,這樣的作文結構看似突兀,但卻完全呈現出我們關係的親近或疏離。是的,這關係要嘛親近到問候都嫌俗氣,要嘛疏離到像是官樣範本式的例句。至於是哪種?反正都已省去了,真的無須在意。

   

那天我去了海邊……噢,妳應該還記得我曾說過的吧?那是我最愛去的地方。只是臺灣的海並不似英國那樣,總是多了好多好多出乎預期但可預料的東西。那是個悶熱的週末午後,整個港區塞滿了看不出是湊熱鬧還是想悠閒的人群,農創市集、小咖啡廳,有著臺灣慣有的夜市老街氣息,從南到北由東到西,數十年來始終如一。只是這裡,多了點鹹鹹腥腥的滋味,像是一種怎樣也揮不散的記憶。

   

我以為看到了妳,就在那往來穿梭的人群之中,露出了一道縫隙。怎麼這麼剛好?這縫隙對準了魚市場另一端的窗,窗外一片灰濛濛的霧氣,還有,好像還有一個人影。我穿過重重人群,讓視線看得清窗景,但,隨著那迷濛的景象越來越近,我得開始說服自己:那不是妳。

   

既然都走到這了,海就在前方,何不走上前去?想起那些牧羊北海邊的日子,最愛的不就是趁著月黑星稀,在深夜裡走到那兒的海灘上,坐在幾乎要浸在海水裡的地方。那時,視覺完全被屏棄,耳邊輕拂著的,只剩風和海潮的聲音。我發現,唯有那時候,眼中的一切,才能清晰透明。

   

只是忘了從何時起,我已不再幹這事了。不確定到底是我變了,還是海變了。總之,我們的距離如此遙遠,遠到已想不起那氣息。但我始終忘不了,有個不明所以的聲音,在那九千八百公里外的海灘上,令我深深著迷。那是在風和海潮的背後,一段細小微弱的共鳴。

   

早已數不清這是過了多少日子,再一次,我又離海如此的近。那是個燠熱的天,卻一整片烏雲密密。感覺不到一絲的風,也聽不到陣陣拍岸的潮水。眼前有的,只是這一整片的灰白。像是湯姆在香草天空裡的雲端夢境,卻,又是七月四日難產時的憂鬱。我將所有人群市集咖啡廳,完全遺落在六百秒前與五百公尺外的時空裡,悄悄的,走上了這無人的海堤。

   

放眼望去,我看到了一排小小的浮標,標誌並警示著某種無邊的界線。此時,這根不知何來的棍子,就在那界線外不遠處,斜斜地插進海面。海與風依舊靜止無息,因此,究竟那棍子是漂浮著的?還是牢牢固定在海底,一點也無法確定。只是,我看著它,突然親切了起來。彷彿,它也感覺到我的接近,就算它很清楚知道,眼前這陌生男子看起來太正常了,正常到絕無可能撲通跳進海水游上前去。但它還是很開心:因為這可能是這麼久以來第一次有人如此接近。

   

突然間,我聽到了那微弱的聲音,聲聲響響,楚楚清清。在這風與浪都停息的時候,總算認出了,那竟是自己心跳的聲音。但不知為何,我似乎成了那界線外的棍子,在這灰白無瑕的世界裡,聲嘶力竭地掙扎出那巨大白色的吞噬。終於,我氣力用盡,歪歪斜斜地在海面上載浮載沉,任憑已無力的潮水將我漂離那安全的港灣,遺棄在這界線外。

   

於是我看見了妳,遠遠地,從那嘲雜的市集裡,穿過人群而來。妳站在那無人的堤,恍恍惚惚,陌生而熟悉。於是我用力挺起身子,卻已聲嘶力竭。其實,我見過妳,就在三千多個日子與九千八百公里外的那裡,我看到妳沿著河岸漫步,吟唱著那精靈森林國度裡才有的詩句。那時,我只能遠遠望著妳離去。而現在,我看著妳,試著回想著,妳迷人的笑靨與清泠的聲音。

   

「妳好嗎?」我從心底用力發出了聲音,這問候一點也不俗氣,像是一種如果妳此刻落了水,我會毫不遲疑地游過去讓妳攬著。也像是一種如果妳轉身離去,我也會繼續靜靜漂浮在這無情的、巨大的灰白世界裡。等著,會不會,有天妳會想起我?再次讓我靠近?並奢望在我們之間,時間與空間已沒有距離。

   

妳看看,到最後還是免不了冒出這句問候語。總比那不知該如何開啟、同樣字數的話語,這句話,似乎帶著更多,不想給妳任何壓力的平靜?無論如何,這是這麼久以來,我想寫給妳的一封信。妳可以略過所有有意義無意義的語言與符號,忘記以上這些毫無頭緒難以理解的囈語。就,很單純地,陪我看一眼,這灰白、無聲、安靜的風景。

   

一眼就好。

   

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