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翔
如果沒錯的話,那應該是在哈薩克跟烏茲別克交界附近的上空吧?
那天,恰好是月圓的夜,飛在團團的積雲上方,月光灑在雲的表面,透著遠遠的陸地黑漆一片,瞬間我突然以為在海上,白色的浪頭是朵朵泡沫崢嶸著,在表面張力最脆弱那一刻來臨前,奮力地浮出水面,在月光的輕拂下,綻放最後的晶瑩。
就在我仍為此人間難見的景色驚異不已時,雲層隨著我們的前進突然開啟了一個大洞,月光如萬馬奔騰般長驅直入,到了最底下的海,在遙遠的海面上,映著一輪淡淡的光暈……
我想,這大概只有搭夜機飛歐洲才有這個運氣可以看得到的景象吧?
在那些年裡,常搭這樣的長途客機,往返臺灣和英國,一飛就是跨夜的十幾個鐘頭。從未有過所謂「時差」問題的我,每次一上飛機,第一件事便是調為英國時間:假裝自己已經在英國了,哪個時間該睡覺哪個時間該吃東西,從上飛機後便照表操課。通常,抵達倫敦雖然是隔日的清晨,但卻已經在飛機上被太陽追著跑了十幾個小時終於追上。而我,總在飛機降落前一個鐘頭醒來,用完早餐,開始降落。
那回,或許喝了太多咖啡?我提早了幾個小時醒來。靠窗,一睜眼便被窗外這景象給震懾。航行出海後,我趕緊將座位上的螢幕打開,將頻道切換成飛行地圖。嗯,已經在裏海上方了!所以……剛剛應該是在哈薩克跟烏茲別克交界附近的上空吧?
在雲層上方,月色帶來了絕對的平靜,而我也再度離開故鄉,前往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國度,繼續完成我的夢想。而那雲下的人間,卻是我無法想像的世界。多年的戰亂、貧窮、飢荒,對那兒的人們來說,或許「一夜好眠」已是種奢求。我甚至無法想像,那兒的人們,是怎樣看著天空中這一大片背後隱隱透著光的高積雲?他們是否曾經幻想過,有一天能從那傷心的地面上飛離,到空中,俯瞰著渺小的人類世界,是怎麼在貪婪與自私的驅動下,讓偉大的愛從空中重重摔下,碎成了一片又一片狹隘的心,讓仇恨與報復交織成戰火與煙硝?
然後是那些熟悉的片段:我看到了在《紅豬》裡,波魯克駕著他的紅色飛艇,在亞得里亞海的藍天中率性地滑行,只為證明自己的存在;還看到了《遠離非洲》Denys 駕著飛機,帶 Karen 在東非壯麗的大草原上航行……當 John Barry 的經典主題配樂想起,同時那一幕也是他倆的最後相聚;我更看到了《英倫情人》中,傷心欲絕的 László,駕著飛機,載著來不及挽回一命的愛人 Katharine,漫無目的穿越戰火,最後也飛進熊熊烈焰中……。在這些故事裡,多少人試著藉由飛行,逃離人間的無奈?又有多少人試著藉由升空,重新喚回曾經自由的靈魂?而這人世間,有著更多更多的人,沒有羽翼、沒有想像、更沒有這樣的飛行能力,可以離開這早已破碎的家園,離開這早被遺忘的人生。甚至,連想都不敢想,飛翔?
想起了好友伍薰在《飄翎故事》裡所描述那個在留鳥與侯鳥之間的感情。作為曾經是候鳥如今是留鳥的自己,常常會記得那些曾經有過的飛翔。在起飛與降落之間,一次又一次地檢視自己過去航行的路線,試著避免同樣的飛行。在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時間,我,盡其所能地,在每一次的飛行中,找尋新的生命風景。縱使有時烏雲密佈,有時星月無光,但仍試著在黑暗中摸索,試著在濛濛的霧裡前進。因為我明白,在這烏雲的背後不代表沒有光明,就如同璀璨的星空下,不見得總有著美滿幸福的結局。
於是每當從空中俯瞰地面,無論看不看得到,我總在心中為著那些飛翔只能是夢想的留鳥們祝禱,祈求這對流層下快速變化的殘酷世界,也能因月的皎潔而讓心靈得到平靜。至少至少,讓他們記得童稚的睡夢中,曾有過飛翔的幻想。
如今,我,不確定是否仍存留著候鳥的長途飛行能力,生活中,生命裡,有著太多太多的羈絆與牽掛。我常常抬頭看天,仰望著變幻萬千的雲彩,試著找尋那雲層後面,曾經懂得如何飛翔的自己。找著找著,到後來我發現,自己是隻風箏,順著氣流飛行的風箏。風箏上的翅膀圖案,不停提醒著自己,如果可以,我願意飛行,我願意飛得更高,到那沒有氣流的地方去,證明自己是隻鳥,也,看看,有什麼熟悉又陌生的風景?卻有著一條隱形的線,將我拉著,不會一去無回……。最後的最後,當我成了真正的留鳥後,方纔恍然大悟:原來,飛行不需要勇氣,留下才需要!
於是我在這裡,找到那塊曾經引領我飛行的磁石,讓它在我的心靈自由轉動。或許,有那麼一天,當那候鳥不經意經過時,會為我內心深處的磁場所吸引,然後憶起,在遙遠的那片天空裡,我們,曾經有過如此短暫卻美麗的相遇。
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