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自囚

靈魂的自囚

 

在那沙漠裡,時間不再有意義。

 

因為我們總是誤解,以為「現實」只是海市蜃樓,

殊不知,靈魂早已被囚禁在逃不出的沙丘中。

 

這是個漫長、空洞、讓人迷惘而無聊至極的故事,

卻也因為如此,當這一切漫長空洞迷惘無聊終於走到了終點,

你將發現,「真相」卻在那一刻,

如宇宙誕生時的大爆炸,撲天蓋地掩面而來。

不需三分鐘,這「虛擬」的一切頃刻便由「現實」取代。

 

這速度之快

快到你來不及悔恨,悔恨自己的執迷不悟,

快到你來不及嘆息,嘆息生命的盤根錯節,

就像走在迷宮中,低著頭找尋曾留下的蛛絲馬跡,

卻不願承認,這一切只是自己困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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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聽聽這首曲子吧:

 

第一次認識《韃靼人的沙漠》(英:The Desert of Tartars,義大利原文為: Il Deserto Dei Tartari)是在義大利電影配樂大師 Ennio Morricone(曾配過《新天堂樂園》、《教會》、《海上鋼琴師》等)的作品選萃中聽到的。這部於 1976 年上映的義大利電影,改編自有「義大利的卡夫卡」之稱 Dino Buzzati 的原著小說《The Tartar Steppe》。

 

初聆此曲,便為一股極其平坦的哀愁所籠罩,這哀愁因沒有太多的情緒起伏而更顯淒涼。緩慢且深邃的旋律,述說著故事主人翁 Drogo 再平凡不過的一生;而輕輕敲打著靈魂深處的鋼琴獨奏觸鍵,卻又重重地壓住生命的氣息,鬱鬱無法紓解。

 

盡管幾乎所有的影評都直指這部電影有著漫長、空洞、讓人迷惘而無聊至極的故事,但對他們來說卻因此而為這個故事所深深著迷(fascinated)。而有趣的是:我其實並不知道自己為何對這部電影感到好奇,僅憑影評們前後矛盾般的評語其實很難讓我下手買來看,難道是為了 Morricone 的配樂嗎?我已經有 CD 了。

最終,Amazon 的小包裹還是出現在家門口的地墊上。還記得那天上午,我出門去找指導教授 Robin 開會。那次的會面不太順利:原先對論文中某章節的主軸論點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自信,卻在那不到一小時的會面中消失殆盡。我猶豫了,我遲疑了,究竟要認清現實乾脆點砍掉重練?還是繼續抓漏縫縫補補做困獸之鬥?

 

我就像遊魂般飄回家,原先計畫開完會去買些菜回來做飯的。菜也忘了買,飯也沒心情吃。進門,一腳踢到這包裹,不用拆就大概猜到裡頭是前兩天訂的 DVD。但我卻有違常理地沒立刻興奮地拆開包裝將片子塞進光碟機裡立馬就看。相反地,我倒頭便睡,就像那隻瞬間洩了氣的黃色小鴨。

 

再次醒來天色已暗,竟爾昏睡了四個多鐘頭。上午在 Robin 辦公室裡的一幕幕隨著意識的漸漸清楚又再次播放。從沈睡中試著微微張開眼,試著跳出那不堪的回憶,第一個映入眼簾的竟是放在床邊的包裹。我拆了包裹端詳了裡頭那片 DVD 封面好一會,再看看窗外下午四點蕭瑟晦暗的英國冬天(英國冬天下午四點就開始天黑了),終於下了決定,到樓下廚房弄了點東西,端上來邊看電影邊吃午晚餐。

 

看完後,我深深為這齣夠漫長夠空洞夠迷惘夠無聊的電影的氛圍與故事所著迷,卻仍無法理解原因為何。這故事無聊到可用一小段話便可以講完:年輕的 Drogo 是個帶著榮譽感去從軍的熱血軍人,卻被派駐到北方幾乎被遺忘的要塞 Bastiani Fortress。這個要塞面對的,就是那廣袤的沙漠,以及傳說中隨時會進擊的韃靼人。Drogo 渴望與韃靼人英勇作戰以建立功勳,但數十年過去了,他面對的仍是那無人的沙漠,以及夜裡從碉堡深處傳來的滴水聲。故事最後,Drogo 又老又病,正帶著無限的遺憾與「生不逢時」的嘆息,躺著被抬離要塞之時,韃靼人竟於此刻來襲…

 

我揣摩了許久,究竟這齣片子想表達的主題是什麼?是「生不逢時」嗎?不太信服 fatalism 的我並不相信有這樣的可能。是「為表象所蒙蔽」嗎?應該也不是,畢竟這片中絕大多數時間裡再明顯也不過的「表象」就是:「韃靼人根本不會來!」

 

距離第一次看這齣影片至今已過七年的時間,這七年來我始終無法參透這部沈悶的影片令我深深著迷的原因。通常一部令我回味再三的電影,會讓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品嚐。但這部電影,這七年來我一點也沒有動力想再看一次,而它卻始終在我腦海中盤據著,尤其是每當我聽到那首主題曲時。

 

昨夜,在窗外的雨聲的陪伴下總算再看了一次,就在片尾出現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這所有的矛盾,完全就是每個和所謂的「命運」搏鬥著的生命,與自己內心深處那個深信不疑的靈魂,彼此「鬥陣」的結果。這議題回到了哲學最最根本的心物問題:依物理論,這世界,是外在客觀物質所組成,依自然律運行不輟。若依心物二元論,物理世界的運行,與個人內心所想像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如果是前者,邏輯宿命論可解釋任何事件發生的彼此因果關係,你必須也無法拒絕地接受所有的安排;如果是後者,「使命」是你自己想像出來的,「榮譽」是你想像出來的,「自己希望變成怎樣的自己」也是你想像出來的,至於過程如何?結局如何?端看心與物之間是否有衝突而定。難道這就是前述矛盾的起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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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屆不惑,我開始回想起過去這二十年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二十年前 4 月 17 日,我歷經了生命中第一次的生死交關。在那次車禍中,我從鬼門關前繞了一圈回來,躺在榮總病床上的那段日子,窗外也是同樣的春雨綿綿,我以為老天爺留我下來是要我做些什麼不一樣的事…。因此,我挑了林中杳無人跡的那條路,搖搖晃晃匍匐前進至今。一直以為這條路,只要堅持下去,夢想就會實現。

 

七年前,來自故鄉,改變我一生的研究所恩師張恬君教授過世的消息傳到了地球的那一端,那一夜,我獨自一人開著車,沿著海邊,望著滿天星斗放聲大哭。憶起那次回國最後一次去看張老師,躺在病塌上的她緊握著我的手說:「葉子,你以後是要開闢全新領域的人,我對你有很深的期望!」

 

去年 7 月 1 日,摯愛的妻離開了人世,卻一滴眼淚也哭不出來。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離鄉背井與她兩地分隔了整整五年。好不容易回國開始我們的新生活,愛女 Debby 漸漸長大,快樂的日子卻不長久…。我不禁想著:到底心中堅持的夢想何時可達成?二十年來三段生死交關,到底我還要付出多少代價,錯過多少笑容?我,是否就像電影中那自囚的靈魂般,面對漫天的塵土,堅信著應許的道路就會出現?

 

昨夜,就這樣帶著滿腹疑惑入睡。睡夢中,隱約聽到張老師吟著她最常引用的那段詞: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此刻的我,想起了當年張老師於課堂上對這段詞中「他」與「那人」的解釋就是「自己」。也就在這麼多年後的此時,我似乎明白了:這一路走來,不管心與物之間有多麼矛盾,不管夢想與現實之間有多麼衝突,更不管期望的未來是否實現。至少至少,在這百轉千迴之間,我不只在尋著每一次靈魂契合的當下,尋著生命中無數深刻的對話,雖無法撥開沙漠中的雲霧,但至少,腳踏著實地,心仍會跳動,血還有溫熱,無論時間是否長久,我都應在每一個當下感謝著這麼許多付出與接受到的愛,也因為你們,我還確定每一個下一步,都不再有後悔。

 

因此,七年來心中的疑惑如今皆已釋然!這一切的矛盾皆因人對「時間」的不安而來:我們常常過度沈溺於過去的美好,幻想著「應該會發生」的未來,卻忽略了過去與未來交會的「現在」,讓理想與現實在天平的兩端保持平衡。某角度來說這不容易,因著這站在「現在」的天平是不斷流動著的;另一個角度來看卻也沒那麼難:有時就算某一邊失了平衡,有時發夢多了點,或是有時不盡人意被現實小小打擊了一下,只要你還相信天平有中點,總是可以回到平衡的那一點。你或許會說,這不也是另一種「自囚」嗎?我會回說:你說是,它就是吧!至少至少,我還保有某一部分的詮釋自由。時間不等人,我也不要等時間啊!

 

眾裡尋他,不啻是在千百次尋找平衡的過程中,重新審視、發現另一個自己嗎?對於未來,現在的我,面對眼前那片黃沙,沒有執著,不再空等。我僅有的微小盼望,就是多年之後當那塵土落下的一刻,驀然回首,仍可以微笑對著那個從未失去單純本心的自己,然後將生命中所有的愛,捻成絲,用最後的熱情為這人間點幾盞燈。最後,回到那燈火闌珊處,等待久別的重逢。

 

 

葉子  寫於 2014.3.3 清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