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色的啤酒海

藍色的啤酒海

   

「欸葉明勳,可不可以幫我們把彩球拿過來?」

   

一個穿著啦啦隊服的女生,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在操場北側的水泥觀眾席邊,轉過頭來,閃著大眼對我這麼說。

   

其實那陣子我有點迷惘,當然這迷惘不是什麼「人生要往何處去?」、不是「到底真正喜歡的是不是那個女生?」、更不會是「高中會考到哪裡?」這樣深奧的問題。畢竟對一個早上六點多出門晚上十點回到家的國中生來說,反正就傻傻的照著老師的安排去走,沒什麼太多好想的。真正讓我迷惘的問題是:「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啦啦隊?」

   

班上女生們自己張羅了衣服參加了校慶班際啦啦隊比賽,我們男生呢,就站在操場邊,像這樣彩排時幫忙張羅、幫忙放錄音帶、幫忙看她們頭髮上的緞帶有沒有綁好、幫忙遞飲料、幫忙搬整箱的彩球……我們看著正牌啦啦隊上場,然後我們自己也在場邊也當啦啦隊。「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啦啦隊?」這問題很難解吧?不過隨著她們上場後我們場邊的男生們也嗨了起來。其實我們都很挺自己班上女生的啦,因為我們都是同一班的啊!然後,這怪問題就隨風而去了。

   

然後就是那首歌了,那段日子裡每天聽到快爛掉的歌。我絕對相信人生有些日子的記憶是跟某些歌有關的,比如說這首〈藍色啤酒海〉。老實說我從小在家都不是聽國語流行音樂的,會聽到的機會大概就是電視廣告。比如在轉大人那段時期,留意到洗髮精廣告裡鄭怡的〈心情〉;或是娃娃金智娟的〈開心女孩〉。當然也因為每天睡前接觸深夜廣播節目的關係,聽到了不是那麼主流的鄭智化〈單身逃亡〉、〈卸了妝的女人〉,與紀宏仁的〈午夜電話〉。否則,家裡唱盤上轉呀轉的都是經典英文老歌……

   

音樂開始後,我看著她們的跑向操場中央的背影,那被洗得很徹底的大腦跟著藍色啤酒海激盪著……「我的我的小孩,噢麥哩透貝比,啤酒變成冰海一杯可以喝一年……」對那個初嚐過酒味的少年而言,沒有什麼比起微醺後的幻想更動人的。也因為這幻想,就算歌詞再怎麼奇怪也自然合理了起來,搭著那段超現實的混搭記憶:一邊是讀書讀到頭腦快燒掉的國文英文數學自然社會公民,一邊是牛仔褲格子襯衫彩球籃球的生活。沒錯,我們的「制服」就是牛仔褲。在我高三換校長前,敝校在當年可是北區有名的升學無名校,每屆二十三個班,上臺北公立高中的不到二位數。抽菸械鬥幹架是校園文化,少年隊平均每個禮拜都會來學校一趟。然後就是那牛仔褲、藍白格子襯衫、和可以搞出各種流蘇的牛仔布書包…..。噢當然,我當然還記得合作社賣的沙茶魷魚羹麵,那個我一天都可以吃兩碗的……

   

其實一直都很慶幸自己讀了這所國中,在這反差超大的混搭空間裡,我一方面繼續傻傻地讀書,反正沒什麼其他目標,爸媽也不特別要求,老師也不怎麼期待。另一方面,我享受著因為從一開始就男女合班所建立起那種,同學間非常自然能夠彼此尊重互相幫忙的相處模式:很早就知道女生每個月長輩來訪時都會不舒服,於是我們男生自然會幫忙多做點事;班上也有很像女生的男生和很像男生的女生,但因為大家整天都混在一起讀書一起玩,沒有人會去刻意去放大這些不一樣,卻也總把這些不一樣放心裡,需要的時候出面相挺。這不只是義氣,而是情誼。然後我們會刻意做一些無傷大雅的蠢事,比如和 Danny Chi在當值日生負責把鋁罐踩扁放回收籃時,刻意把整桶罐子倒在講台前,踩扁後比賽拋向教室後方的籃子裡。可想而知晚上整棟大樓乒乒乓乓,自然引來老師上樓來。他刻意等我們玩完後才來,笑嘻嘻地一手一隻耳朵將我們倆個屁孩擰到樓下去,我們也笑嘻嘻地被他擰;我們倆還會在晚上九點半下課後,在黑漆漆的校園裡超大聲唱著〈恰似你的溫柔〉一路唱到校門口……。這是一種壓力控制與釋放的方法,我們師生都很懂。這也讓我在這樣莫名其妙的升學文化裡,還能夠期待每天去學校的日子。

   

多年後我終於知道,為什麼看到藍色啤酒海就會想到一個小孩?事實上這沒什麼道理,卻又明鏡般地瞭然於心:那小孩,其實就是自己吧?「珊瑚眼睛,珍珠心懷。」是聖修伯里筆下被玫瑰豢養的小男孩嗎?「有時候乖,有時候壞」那不是佩姬佛南特畫的那隻愛吃橘子醬的頑皮熊嗎?但不管答案是什麼?我總是知道在啤酒喝了之後,這永遠停留在十五歲的藍色孩子會將所有酸甜苦辣化作眼淚。得趁著風還沒吹乾前,用力擠啊擠,滴成了那藍色的海。這不是青春的滋味,卻是,步入中年後,唯一還記得時間的苦澀。我是那駛著注定再怎麼迷航也永不回頭的小船,浮沈於這早已變色的海上,在化作泡沫前,繼續用眼淚,努力將海變藍的小孩。

   

「欸葉明勳,可不可以幫我們把彩球拿過來?」

   

一個穿著啦啦隊服的女生,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在操場北側的水泥觀眾席邊,轉過頭來,閃著大眼對我這麼說。我假裝那籃子裡裝的是滿滿的鉛球,和同學費勁地死拖硬拉弄了過來,大家都笑翻了。我彷彿看到那些女生,對著我們,閃著大眼白。

   

葉子

   

(2017 Film by Eric with Kodak Ektar 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