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記-十五

田心記-十五

   

十五、

   

我和小均並沒有太多機會講話,最能夠重新開啟對話的機會卻在沈默中結束:當我買了水果回到家中看到他,只叫了一聲:「小均」,他回了聲:「心心」,接著便是舅舅在外頭的呼喊結束了我和他不知多長的凝視與呆望。告別式結束後我和奕琴除了要善後這一團亂的家外,還得應付家族中不斷湧入慰問的親友。母親過世後族中的親友從各地回到老家說要幫忙,年邁的舅舅們行動不便,我和奕琴懇辭了一切的協助,獨力扛起繁重的喪事準備。家族有家族的一些規矩,但我們僅僅按照媽喜愛清靜與儉樸的方式去辦,不太理會族裡的雜音,奕琴的先生假日也跑來幫忙,有時奕琴回臺北去處理家務看小孩時,就剩我一個人了。很多人對我們姊妹倆如此辛苦處理完所有的事情而覺得不捨,但我寧願如此,因為唯有如此我才會覺得我在陪著母親走完尚未走完的路,也唯有如此我才能靜靜思索母親臨終時所說的話:

   

「心心,我知道妳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奕琴也有了好的歸宿,其實我一點都不擔心妳們姊妹倆。可憐的孩子,父親死得早,我把妳們照顧得這麼大,也算盡了做母親的責任,可以放心地走了。但唯一的遺憾,便是當年妳和小均的那件事……。心心,妳會怪我嗎?」

   

「不會,一點都不會,媽妳別再說了,我早已不再為這事有任何憂愁和遺憾了。事情已經過了十多年,況且他在國外應該也發展得很好,說不定都有了家庭了……所以真的沒什麼好再說的了。媽妳多休息,別想這些,好嗎?」

   

「我期望這輩子從來沒做任何對不起人的事,沒想到我的愧疚竟然都在小均父子身上。」

   

「媽,這不是妳的錯,沒有任何人的錯,只是,緣份緣份,有緣無份也是枉然。」

   

母親過世後,我其實也從沒想過要找小均的。世界這麼大,巴黎又有多少人,要從何處找起?阿隆兩年前也曾經試著再聯絡小均在美國的妹妹,但她們一家人似乎也早搬離原住址了。所以,我只能把媽媽的遺憾輕輕地放在心裡,不抱任何希望甚至想法。

   

院裡的水溏在一陣暴雨過後難得平靜了好久好久,但不曉得哪裡來的蜻蜓輕輕一點又在無痕的水面激起了陣陣漣漪。從沒料到一個法國來的女孩竟稍來了小均的消息,而且,就在我原本以為一切都過去了的此時。難道這一切都是命運的注定嗎?若真如此,為何我們闊別十一年的再次相見,換來的僅僅只是十分鐘的沈默?為何我只能在每一個可能的忙碌空隙,從人群的縫中的偷偷看他一眼?最後,他又再度消失在我的視線中……

   

告別式結束當天晚上,阿隆從淡水打電話來聊了很久,一開始聊的都是他的近況。最近一年來阿隆說好也不算好:事業蒸蒸日上,新的畫廊也將在明天開幕;另一方面他和他太太的關係也陷入了冰點。幾年前他太太堅持為了孩子的教育必須搬到臺北市區,而阿隆卻認為孩子讓他們自然成長健康快樂最重要,淡水的學校也沒什麼不好,會唸書就會唸書,不會唸書像他一樣有自己的興趣和專長也沒什麼不好,但她太太總不希望自己孩子和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一樣,最後都變成了裱框師傅,因為她不認為那有什麼出息。於是,這幾年阿隆往返於臺北和淡水之間,直到最近,他們似乎走到了一個不得不去面對的岔路口。

   

「如果她無法支援我的事業,認同我的價值觀,但至少也要瞭解這些東西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或許在一般人眼中,做個裱框的,做個成天敲敲打打搞會場展覽裝潢的只是個工人,是個工匠,我並不在乎,但,若連她都無法尊重我,無法瞭解這也是我用專業與生命去完成的創作,那我只能說我的心漸漸地冷了……」

   

「事情或許沒你想的那樣悲觀,或許是她不瞭解而已。有天她若真的瞭解了,就會明白這些對你有這麼重要了!別放棄,這需要你的耐心與時間!」

   

「都這麼多年了,還能有什麼不同。唉……不說了,說說妳吧,這幾天一定忙翻了吧?!」

   

「是啊,不過,還好都過去了,不是嗎?」

   

「妳….妳見到了小均,還好嗎?」

   

「還好嗎?」這是多麼難回答的問題?我當然希望他能夠來,我當然希望能夠再看到他一面。但,又有什麼差別呢?十一年了,這十一年之中所發生的一切,足以帶給一個人不可逆的的極大改變。這十一年來,我們沒有生活在一起,生命沒有任何的交集,我們會往同一個方向去改變的機率是極小的。說不定,我們就像平行線一樣,各自在各自的路上前進,縱使方向相同,但,永遠不再相交。

   

「幹嘛問我這個問題?我們上週才在淡水碰面的,你又是不知道我好不好。一去十一年沒消沒息的人是他,你怎麼不去問他好不好?」我假裝生氣地回了阿隆一頓。

   

「他呀?唉……你們兩個真是一樣的脾氣,一問三不知就算了,還把問題推給對方。看來這十一年來你們其實都很清楚彼此的狀況了吧?算了不跟你鬧了!我猜小均大概也不會太好-雖然明天早上他的展覽就要開幕了」

   

「啊~~真是對不起,最近為了忙我媽的喪事都忘了,你……你可以幫我訂一盆花給小均嗎?」

   

「訂花?我的專屬訂花專線都關了好幾個禮拜,妳不在我找誰訂花去?要就自己送一盆來,明天上午十一點開幕酒會!」

   

「我……我走不開,還有很多事得忙……」

   

「那我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阿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心心,都十一年了,你們還要彆扭到什麼時候?」

   

掛斷電話前,阿隆告訴我,小均即將在開幕酒會結束後,也就是明天下午飛回巴黎。

   

當天晚上輾轉難以入眠,我到底在期待些什麼?到底在害怕些什麼?縱使這些年來,自己已被磨得天不怕地不怕。就連家族中的人在我當時準備要開花店時,嚴厲地表達反對意見時,我也不會害怕。突然想起甫過世的媽,這輩子中除了當年和小均那件事之外,她從頭到尾每件事都支援著我,無論任何事,就算家族中有任何的雜音,她都能替我應付過去,虧得她一個骨瘦如材的弱女子,下半輩子從四十歲那年喪夫之痛開始,一人獨立帶大兩女兒,又得常常收拾女兒給她帶來的麻煩。想到這裡我又哭了出來,媽!我好想妳,妳在哪兒?我到底該怎麼辦?我到底在害怕些什麼?

   

迷迷糊糊中做了一個很亂的夢,夢中有阿隆,他一個人在淡水漁港邊發呆;也夢到了奕琴,她剛考上北一女,一身綠色的制服對我說:「姐,我終於要遠離這個家族到臺北去了,妳也要勇敢!」;我也夢到了媽,她在夢中對我笑,笑得好開心好開心;最後,我夢到了小均,他站在一大片田野間,手指著自己的心,遠遠地對我喊著:

   

「心心,妳知道嗎?我這塊田荒蕪了好久!!」

   

隔天一早在滿臉淚痕中醒來,當下做了決定。如果,如果我的人生還能有怎樣的收穫,就必須自己去耕耘和收割。於是,我趕到斗南車站。

   

「您好,我要下一班自強號單程票一張,往臺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