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心記-之六

田心記-之六

   

六、

   

「沈!對不起,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可以啊,他們都是這樣叫我的」
「你好,我叫凱若琳,是校刊這學期負責藝文新聞的記者」
「嗯,有什麼可以效勞的呢?」
「我想跟你約個時間寫篇專訪,談談你這次的展覽,可以嗎?」
「嗯,既然妳現在就在這了,我想我可以回答一些簡單的問題就好。我個人的簡歷在門口進來那個桌上……有看到嗎?就是那個桌子,你可以拿一張去參考。專訪……我怕沒時間」
「這樣啊……」

   

認識凱若琳是在我博士班畢業個展的時候,那時她的態度很奇怪,我帶她做作品導覽時竟發現她似乎已經對我這個人已瞭若指掌,而她也一直將問題帶領到作品與我個人過去經歷與內心感覺相關連的方向去。老實說,我並不是很喜歡那種感覺,就好像過去的傷口已經結了痂,而有人偏偏就是喜歡去摸摸去戳戳看是否真的已然癒合。後來在巴黎市郊開了工作室,她就跑來說想瞭解當代藝文的動態,希望能對她的新工作有幫助。那時她也已從大學新聞系畢業,在巴黎一家不小的報社主跑藝文線。其實她的態度蠻明顯的,只是她不說破,我也不想講白。老實說我一直很欣賞會主動的女孩子,因為那是認真對待自己感情的表現。只是,對我是不可能的,畢竟……。所以都刻意保持距離,一直到她有一次鼓起了勇氣約我去喝咖啡,才意識到她是來真的了。所以,那一次我在咖啡廳裡直接了當地問她:

   

「妳從兩年前開始就常常來找我做訪問,這回怎麼突然不訪問了?」
「我……難道你還不明白嗎?」
「其實我早就心裡有數了,只是妳必須知道,我沒辦法……」
「為什麼?是我哪裡不合適嗎?」
「聽著,凱若琳,妳還很年輕,還有很多很好的機會,不是妳的問題。是我,我無法再付出什麼了!」
「可是,我從你的作品裡看出你還有熱情啊!」
「對不起,那只是一種憑弔而已!」

   

她低著頭不斷地用湯匙攪動著咖啡中似乎永遠散不開的牛奶。隻身從法國南部鄉村到巴黎來唸書工作的她立志要在新聞界闖出一片天空,從小到大似乎一路順遂沒遇到什麼挫折。我極度不願意傷害眼前這個小女孩的心,於是我先打破這近五分鐘的沈默:

   

「凱若琳,妳是很個很好的女孩子,法國巴黎這裡來自世界各地的菁英有很多……。我知道妳才剛離開校園,會盡我一切可能幫助妳瞭解藝術這個圈子的大小事。雖然我是個外國人,好歹也在這待了這麼多年,對於這個圈子多少還瞭解一些,甚至我也可以讓妳瞭解一些各國文化與作品表現上的差異,說不定對妳的新聞寫作會有幫助。我非常願意幫助妳,只要妳還要我這個朋友。」
「朋友……」凱若琳嘴巴不停反覆地咀嚼這兩個字。

   

此後大約有半年多沒看到她了,聽同事說她自願請調到遠東一趟為一系列的報導蒐集資料。我想這樣也好,或許多看看多聽聽她就會知道世界有多大。但我想我尊重她的情感,只是用錯人了而已。「我沒辦法」這句話在我心裡頭反覆迴盪過無數遍,這是個好藉口嗎?我真的不曉得如此斬釘截鐵的宣判自己的死刑是否對自己也是一種殘酷?

   

後來幾次的展覽都算不錯,有一兩次還來了幾個國際級的媒體做採訪。其中一個來自美國的記者在開展記者會上問到我以前在台灣當學生時的創作與展出經歷,我很訝異他居然調查到大學畢業那年的事!!

   

「請問『風塵三俠』有什麼典故?」那位記者問。

   

他的問題一時之間令我不知該怎麼回答,我只能盡可能解釋《太平廣記》中那段關於李靖、紅拂女、虯髯客的故事給他聽,而盡量不去碰觸當年我們三人如何計畫畢業聯展的事。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在眾人面前因此而失態。

   

那天我幾乎是用逃的離開開幕酒會會場,一個人把自己關在準備室裡頭發呆了好久。「風塵三俠」,沒錯,就是我和心心、阿隆三個人大學畢業聯展時的主題。我們的創作主軸抓住了那段故事情節,把處在現代的生活比擬為當年三人的再世情緣。當然風塵三俠的故事僅存在於稗官野史,但我們仰慕他們彼此的情誼和共同的志向。於是便以我們三人之間的情誼為背景,描繪在現在這個時空下對未來的理想與目標。那一次的創作也是我首次結合攝影與油畫融合的複合媒材,還有心心的插畫與阿隆的水墨,三人合力創作一系列跨越時空與媒材的作品。那一次的展出,讓我們的畢業展拿到了首獎。得到這個獎我們都覺得很驕傲,因為是真的把全副的感情和感動放在這個作品中。主題也隱喻了我們三人的情誼是千百年不變的。

   

真的真的好懷念當年慶功宴上我們三人抱在一起哭的那一幕,三雙手臂緊緊相擁,因為這段情誼得之不易,如果真有輪迴的話,相信真的是風塵三俠情誼的延續。

   

好不容易讓心情平復下來後,再度戴上標準的微笑面具走回會場,繼續跟在場來賓媒體哈啦。我想這些年來在巴黎藝文界我始終與前幾年念博士班時一樣的態度:和所有人保持一段距離。我當然知道在藝術界做一個創作者,人際關係與行銷有多麼的重要,但就是很難去跨越這一步,以致於很多小報的評論都說我是個「驕傲自大的臺灣人」。我聽了只能苦笑,心裡想這樣也好,讓大家知道臺灣這個小島也有可以驕傲自大的地方。在巴黎,真的算上可以「談心」的朋友不多,大概就是莎曼莎和克裡兩人吧!兩年前學校畢業後我就從他們那兒搬了出來,到巴黎東北郊蒙馬特區邊緣租了個辦公室。還不小,大約有一百多坪。我將那兒改裝成一半是住所一半是工作室。我很喜歡那一帶的環境,房子裡又沒什麼隔間,可以享受這種空曠且自在的空間感,並可依需要與心情來調整空間擺設。

   

換了新的環境,似乎過去的一些感覺也有了新的衣裳。我開始學習如何裝笑臉,如何利用面具來跟檯面上的眾人打交道,而始終不把真心放進去,依舊與人和團體間保持著一定的距離。因為,心都死了怎麼放?我開始留起鬍子來,感覺那才是身為一個藝術家該有的形象。唯有回去舊公寓探望莎曼莎和克裡的時候,我才會卸下所有的面具與防備,變回當年那個初到巴黎什麼都不懂的小伙子。噢!七年前的那個秋天黃昏,簡直就像昨天才發生的事……

   

「莎曼莎女士您好,我一個小時前有打電話來說要看房子的。」
「你是……喔!!對對對,你就是那個什麼均的……唉唉!我不會唸那個名字」莎曼莎嘟著嘴說。
「喔喔……如果方便的話,就叫我的姓 – 沈 – 就好了!」

   

七年來,每次進到他們屋裡,莎曼莎總是會把我推向火爐旁那個小沙發上,煮杯她最得意的熱巧克力給我喝,就跟當年我們第一次見面一樣,我還真的不記得當時的我有多麼的狼狽。不過,如今每次回去找他們,就算外表光鮮亮麗,但其實內心狼狽依舊。他們那兒,就像不管我在外頭碰到什麼事,隨時可以回去的家。

   

那幾年他們夫婦倆的身體大不如前,莎曼莎的肺有問題,長期吃藥加上呼吸不順暢讓她整個人從個胖老太太變得骨瘦如材;克裡的膝關節韌帶年輕時受過傷,老了之後加上退化性關節炎幾乎走幾步路就會疼痛不已。

   

「大畫家,你現在這麼忙別老是跑來看我們,我們好好的別擔心啦!」莎曼莎常常這樣對我叫著。
「可是,我就是想來看你們啊!」我裝成小孩的樣子抱著他們跟他們撒嬌,縱使下巴的鬍子使得這動作看起來可能會有點噁心。

   

每次去看他們我都好多好多的話跟他們說,除了來巴黎之前的一切絕口不提外,這些年的點點滴滴,甚至藝文界的醜惡他們都十分清楚。每次他們都提醒著我:什麼都可以變,就是你的本性不能變。只要你的心還在,就不怕任何改變!

   

就在我來巴黎邁入第十年之際,莎曼莎因心肺衰竭而過世,傷心的克裡一個人撐了下來。半年後他也因走路跌倒,傷口引發敗血症感染而辭世。他們身後沒有任何的親戚,只有摯友七八人,先後兩場告別式莊嚴而隆重,我不記得在告別式上是如何辦到一滴眼淚都沒有的。但,那種哀傷,豈是幾滴眼淚能洗得掉的。我一肩扛下了兩人的後事,除了依他們的遺願將他們合葬在兒子尚的對面外,也包括整理所有公寓裡的遺物。我僅僅保留了那只每次都用來盛熱巧克力的馬克杯,其餘的事物都原封不動保留在屋子裡。克裡走後幾個禮拜,他的律師寄出存證信函給我,告訴我他們夫婦倆的遺囑:他們決定將公寓留給我。於是,一個月後,我再度搬回到這曾經給過我多少溫暖的屋子。而就在我剛搬回來沒幾個月,一天午後門鈴響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凱若琳!!」

   

   

-未完待續